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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苑卮言(二)
服务提供:听松阁精品诗词网  文章作者:海棠   内容来源:听松阁精品诗词网   发表时间:2013-10-30  文章类别:诗论选集  阅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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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後者卢仝马异,皆乞兒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匡“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脩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脩得意语,可笑。

  白香山初与元相齐名,时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俱分司洛中,遂称“刘白”。白极重刘“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豩,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学奇於韩愈,学涩於樊宗师。歌行则学放於张籍,诗句则学矫激於孟郊,学浅易於白居易,学淫靡於元稹,俱谓之“元和体”。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舆《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坠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硃旗北斗闲”作“曾闪硃旗北斗殷”,“祇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衱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渟有妙趣。

  “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窥”、“阅”,咸失之穿凿。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绝乃妙。天宝妓女唱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长篇也,删作绝唱;白居易“曾与情人桥上别”一首,乃六句诗也,亦删作绝,俱妙。独苏氏欲去柳宗元“遥看天际”,硃氏欲去谢玄晖“广平听方籍”二语,吾所未解耳。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硃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知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抝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谢茂秦谓许浑“荆树有花兄弟乐”胜陆士衡“三荆欢同株”,此语大瞆大瞆。陆是《选》体中常人语,许是近体中小兒语,岂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辩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恆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

  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

  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唐自贞元以後,籓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公布,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沬。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别黑白,随意支应。故剽窃云扰,谄谀泉涌,敢办俄顷以为捷,使事饾饤以为工。至於贡举,本号词场,而牵压俗格,阿趋时好。上第巍峨,多是将相私人,座主密旧。甚乃津私禁脔,自比优伶,关节幸珰,身为军吏,下第之後,尚尔乞怜主司,冀其复进。是以性情之真境,为名利之钩途,诗道日卑,宁非其故?

  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帨帨兮,毋使尨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籓。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时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兒号嗄者。若“打起黄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鸟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童“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童“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童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知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者,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沉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君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欧阳公自言《庐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余谓此非公言也,果尔,公是一夜郎王耳。《庐山高》仅玉川之浅近者,无论其他。只“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太白率尔语,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强自嗟”,建党闺閤,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论学绳尺,公从何处削去之乎拾来?

  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不识书,强评书;不识诗,自标誉能诗。子瞻虽复堕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时雄快。

  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陆务观颇近苏氏而粗,杨万里刘改之俱弗如也。

  谢皋羽微见翘楚,《鸿门行》诸篇,大有唐人之致。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如“客从远方来”,“白杨多悲风”,“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如鲍明远“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之於王仲宣“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渊明“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之於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王摩诘“白鹭”“黄鹂”,近世献吉用脩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黄鲁直《宜州》用白乐天诸绝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後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如“河人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是赤乌分教後,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宋诗亦有单句不成诗者,如王介甫:“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又黄鲁直:“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潘邠老:“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境涉小佳,大有可议,览者当自得之。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谈理而文,质而不厌者,匡衡。谈事而文,俳而不厌者,陆贽。子瞻盖慕贽而识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於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欧苏则有间焉,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

  杨刘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则,明允之文浑而劲,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满,介甫之文峭而洁,子由之文暢而平。于鳞云:“惮於修辞,理胜相掩。”诚然哉!谈产有优劣焉,茂叔之简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当,紫阳其稍冗矣,训诂则无加焉。

  或谓紫阳《居》大胜拾遗《感遇》,善乎用脩言之也,曰:“青裙白发这节妇,乃与靓妆袨服之冶女角色泽哉?”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於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於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脩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

  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釐,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

  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於宋而伤浅,质於元而少情。

  元诗人,元右丞好问、赵承旨孟頫、姚学士燧、刘学士因、马中丞祖常、范应奉德机、杨员外仲弘、虞学士集、揭应奉傒斯、张句曲雨、杨提举廉夫而已。赵稍清丽,而伤於浅。虞颇健利。刘多伧语,而涉议论,为时所归。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数子外,则有姚承旨枢、许祭酒衡、吴学士澄、黄侍讲溍、柳国史贯、吴山长涞、危学士素,然要而言之曰“无文”可也。


卷五

  高皇帝神武天授,生目不知书,既下集庆,始厌马上。长歌短篇,操笔辄韵,有魏武乐府风。制词质古,一洗骈偶之习。

  仁宗皇帝在东宫时,独好欧阳氏之文,以故杨文贞宠契非浅。又喜王赞善汝玉诗,圣学最为渊博。宣宗天纵神敏,长歌短章,下笔即就。每遇南宫试,辄自草程式文曰:“我不当会元及第耶?”而一时馆阁诸公,无两司马之才,稀向之学,不能将顺黼黻,良可叹也。

  胜国之季,业诗者,道园以典丽为贵,廉夫以奇崛见推。迨於明兴,虞氏多助,大约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敢之雄,次及伯温。当是时,孟载景文子高辈实为之羽翼。而谈者尚以元习短之,谓辞微於宋,所乏老苍,格不及唐,仅窥季晚。然是二三君子,工力深重,风调谐美,不得中行,犹称殆庶,翩翩乎一时之选也。乐代熙朝,风不在下,斥沉思於宇外,摭流景於目前,志逞则滔滔大篇,尚裁则寂寂数语,武陵人之不知有晋,夜郎王之汉孰与大,非虚语也。其後成弘之际,颇有俊民,稍见一斑,号为巨擘。然趣不及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随就,即事分题,一唯拙速。和章累押,无患才多。北地矫之,信阳嗣起,昌穀上翼,庭实下毗,敦古昉自建安,掞华止於三谢,长歌取裁李杜,近体定轨开元,一扫叔季之风,遂窥正始之途。天地再辟,日月为朗,讵不美哉!然而正变云扰,剽拟雷同,信阳之舍筏,不免良箴,北地之效颦,宁无私议?以故嘉靖之季,尚辞者醖风云而成月露,存理者扶感遇而敚咏怀,喜华者敷藻於景龙,畏深者信情於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无文,月露无质,景龙之境既狭,元和之蹊太广,浸淫诸派,溷为下流。中兴之功,则济南为大矣。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昔人有步趋华相国者,以为形迹之外学之,去之弥远。又人学书,日临《兰亭》一帖,有规之者云:“此从门而入,必不成书道。”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迳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

  文章之最达者,则无过宋文宪濂、杨文贞士奇、李文正东阳、王文成守仁。宋庀材甚博,持议颇当,第以敷腴朗暢为主,而乏裁剪之功,体流沿而不返,词枝蔓而不修,此其短也。若乃机轴,则自出耳。杨尚法,源出欧阳氏,以简澹和易为主,而乏充拓之功,至今贵之曰“台阁体”。李源出虞道园,穠於杨而法不如,简於宋而学不足,岂非天才固优,惮於结撰故耶?王资本超逸,虽不能湛思,而缘笔起趣,殊自斐斐然,晚立门户,辞达为宗,遂无可取。其源实出苏氏耳。乌伤王祎、金华胡翰杂用欧曾苏黄家语,空於文宪而力胜这。刘诚意用诸子。苏伯衡方希古皆出眉山父子。方才似高,然少波澜耳。解大绅文实胜诗,颇自足发,不知所裁。胡光大、杨勉仁、金幼孜、黄宗豫、曾子启、王行俭诸公,皆庐陵之羽翼也。刘文安充而近,丘文庄裁而俗,杨文懿该而凡,彭文思达而易。复有程克勤吴原博王济之谢鸣治诸君,亦李流辈 也。王稍知慕昌黎,有体要,惜才短耳。南城罗景鸣欲振之,其源亦出昌黎,务抉奇奥,穷变态,意不能似也。吴中祝允明始亻放诸子,习六朝,材更僻涩不称,皆似是而非者,然古文有机矣。何李之外,始有康德涵。康源出秦汉,然粗率而弗工,有质木者可取耳。王子衡出诸子,然拘碎而弗暢。崔子锺出《左氏》、《檀弓》、柳氏,才力绵浅,而能以法胜之,精简有次。陆浚明出班史韩柳氏,闲雅有法,小窘变态。黄勉之出潘陆任庾,整丽而不圆。王允宁出史汉,善叙事,工句而不晓篇法,神采不流动。高子业陈约之出东京杂史,笔雅洁可喜,气乃不长。江以达屠升文袁永之亦是流派。江豪而杂,屠法而冗,袁雅而弱。郑继之出西京,颇苍老而短。晋江出曾氏而太繁,昆陵出苏氏而微浓,皆一时射雕手也。晋江开阖既古,步骤多赘,能大而不能小,所以逊曾氏也。毗陵从偏处起论,从小处起法,是以堕彼云雾中。

  余尝序文评曰:“国初之业,潜溪为冠,乌伤称辅。台阁之体,东里辟源,长沙道流。先秦之则,北地反正,历下极深,新安见裁。汪伯玉也。理学之逃,阳明造基。晋江毗陵藻棁六朝之华,昌穀示委,勉之泛澜。”大要尽之矣。

  七言律至何李始暢,然曩时亦有一二佳者。如高季迪《送沈左司》:“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京师秋兴》:“伎同北郭知应滥,俸比东方愧已多。梁寺钟来残月落,汉宫砧断早鸿过。”《送郑都司》:“赐履已分无棣远,舞戈还见有苗来。”《送行边》:“兵驰空壁三千帜,客宴高堂十万钱。”《西坞》:“松风吹壁鹤瓴堕,梅雨过溪鱼子生。”《谢送酒》:“欲沽百钱不易得,忽送一壶殊可怜。梳头好鸟语窗下,洗盏流水到门前。”《梅花》:“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帘外钟来初月上,灯前角断忽霜飞。”“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清明》:“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郭子章:“家在淮南青桂老,门临湖水白苹深。”王忠文《忆萧山》:“夕阳玄度飞轮塔,晓雨文通梦笔桥。”刘诚意《侍宴》:“万里玉关传露布,九霄金阙绚云旗。”又:“夜永星河低半树,天清猿鹤响空山。”宋潜溪《送张翰林归娶》:“红锦裁云朝奠雁,紫箫吹月夜乘鸾。”袁海叟《白燕》:“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杨按察《春草》:“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孙左司《游仙》:“天与数书皆鸟迹,家传一剑是龙精。”董良史《海屋》:“过桥云磬天台寺,泊岸风帆日本船。”杨训文《采石》:“千山落日送樵笛,万里长风吹客衣。”又《江上》:“小孤残照收江左,大别寒烟锁汉阳。”郭舟屋《登太华寺》:“湖势欲浮双塔去,山形如涌五华来。”徐璲:“郢中《白雪》无人和,湖上青山有梦归。”唐愚士:“葡萄引蔓青缘屋,苜蓿垂花紫满畦。”顾观《送人》:“重经白下桥边路,颇忆玄都观里花。”又《吴江》:“鸿雁一声天接水,蒹葭八月露为霜。”张士行《湖中观月》:“地与楼台相上下,天随星斗共沉浮。”又《送人之安庆》:“年丰米穀上街贱,日落鱼虾入市鲜。”浦长源《送人》:“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又:“衣上暮寒吴苑寸,马头秋色晋陵山。”谢元功《韩信城》:“天日可明归汉志,风云犹似下齐兵。”方行《登秦住山》:“采穷江海无灵药,归到骊山有劫灰。”瞿佑《书事》:“射虎何年随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吴子愚《遗兴》:“摩挲药笼三年艾,濩落人寰五石瓢。”陈汝言《秋夜》:“佳人捣练秋如水,壮士吹笳月满城。”顾文昱《白雁》:“锦瑟夜调冰作柱,玉关晨度雪沾衣。”解大绅《挽筠涧》先生:“山河百二归真主,泉石东南隐少微。黄菊花时高士醉,青门瓜熟故侯归。”胡虚白《送人之甘州》
:“马援橐中无薏苡,张骞槎上有葡萄。”高棅:“旌旗半卷天河落,阊阖平分曙色来。”王文安《赠李将军》:“夜斩单于冰上渡,晓驱番马雪中骑。”谢复古:“莺声尽入新丰树,柳色遥分太液波。”贝琼:“白雪作花人面落,青山如凤马头看。”刘崧:“林花落处频中酒,海燕飞时独倚楼。”陶瑾《山居》:“江燕定巢来自熟,岩花落子结还稀。”甘瑾东风门巷桃花落,流水池塘燕子飞。”又《钱唐怀古》:“秦关璧使星驰夕,汉苑铜仙露泣秋。”王悦《关山月》:“漠北征人齐倚剑,城南思妇独登楼。”曾棨《维扬怀古》:“玉树听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吴志淳:“燕来已觉社日近,寒退始知春意深。”林子羽:“楼当太乙星辰近,树拂勾陈雨露香。”又:“堤柳欲眠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刘钦谟:“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陈思贤:“山云映水摇秋色,浦树含风送晚凉。”王希范《輓客》:“归去天涯双白发,梦回江上一青山。”硃琉《舟晓》:“几椽茅屋生春色,无数桃花烧野村。”牟伦《别友》:“天上故人青眼在,蜀中诸弟素书稀。”任原《送舒从事还海南》:“珠崕日落天低海,铜柱云寒雨过城。”陈景祺《忆萧山友》:“石岩昼暖花偏好,江树春晴酒自香。”许彬《送人陕西》:“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郭登《送岳正》:“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谷宏《经华阴》:“远道雁声寒雨外,离宫草色暮烟中。”又《登岳阳》:“中流雨散君山出,故国风多梦泽寒。”镏绩《寄人》:“歌钟暗度新丰柳,游骑晴骄上苑花。”僧来复《寄洞庭人》:“丹过于泉舂云碓药,橘林风扫石床花。”张光启《送人入蜀》:“云深蜀魄呼名语,月冷猿声傍客啼。”姚广孝《寄僧》:“林封萝屋长疑雨,泉响松岩半是风。”晏振之《登楼》:“青山远戍寒烟积,芳草平洲夕照多。”史明古《赠别》:“华发镜中看渐短,故人天际信全稀。黄梅雨少河流涩,绿树阴多日景微。”时用章《吴中》:“野店唤呼双骰酒,渔舟争买四腮鲈。”刘文安英宗挽诗:“天倾玉盖旋从北,日昃金轮却复中。”沈启南《从军》:“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托弟兄?云外旌旗娑勒渡,月中刁斗受降城。”马东田《有感》:“衰信已凭双鬓寄,世缘聊作一枰看。”童轩《九日》:“黄菊酒香人病後,白苹风冷雁来时。”刘忠宣《游西山》:“几处白云前代事,数村流水野人家。”吴文定《游东园》:“繁花落尽留红药,新丛生带绿苔。”文太仆:“相思人在青山外,尽日舟行细雨中。”
赵宽《偶成》:“槁木嗒然聊隐几,飞蓬搔尽不胜簪。”秦廷韶《和人》:“罗雀已空廷尉宅,沐猴谁制楚人冠。”石熊峰《早朝》:“烟霭著衣如过雨,御沟摇月欲生潮。”单句,如张南安“六朝遗恨晓山青”,邵工部“半江帆影落樽前”。此等语入弘正间不复可辨,参之贞元长庆,亦无愧色。

  五言律,清雅如“浮云看富贵,流水澹须眉”,“已归仍似客,投老渐如僧”,“老来诸事废,归去此身全”,“往事愁人问,虚名畏客称”,“雨花知佛境,流水识禅心”,“凉风动疏竹,明月在高楼”,“圣代身全老,秋天景易悲”,“霜林收橘柚,风磴坐莓苔”,“分符来五马,如练照双旌”,“一灯今夜雨,千里故人心”,“树从京口断,山到海门稀”,“野蚕成茧尽,江燕引雏回”,“乱山黄叶寺,孤棹白苹洲”,“啼鸟醒人梦,流泉净客心”,“身世双蓬鬓,功名一钓竿”,“古路无行客,闲门有白云”,“听雨愁如海,怀人夜似年”,“已知如意事,不逐苦吟人”,“卧云歌酒德,对雨著《茶经》”,“野岸随流曲,山门隐树深”,“云烟谢家墅,松柏禹陵祠”,“避难疏狂客,长贫少定居”,“酒尽寻僧舍,书来问客船”,“泉声溪碓急,山色野墙低”,“鸟青呼作使,鹤白养成君”,“看人兒女大,为客岁年长”,“月从今夜满,人在异乡看”,“功成百战後,老去一身轻”,“乡泪看花落,愁肠纵酒宽”,“落日在高树,凉风生客衣”,“夜月柯亭市,凉风镜水波”,“云气千峰暝,秋声一院凉”,“旅况频看月,乡心独听潮”,“独醒愁对寸,多病怕逢春”,“风尘仍作客,寒暑易成翁”,“雁宿芦中月,人归草际烟”,“种黍都为酒,诛茅小作庵”,“海阔疑天近,山空得月多”,“断云京口树,残月广陵钟”,“白日羲皇世,青山绮皓心”,“夕鸟冲船过,寒波背郭流”,“草芳经雨歇,虫响入秋多”。壮丽如“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故国秋云合,大江春水深”,“风旗春猎野,雪帐夜收兵”,“王者应无敌,胡尘不敢飞”,“旧射双雕落,新乘五马行”,“中郎长戟卫,丞相小车来”,“千山悬落日,一骑出孤城”,“新成赐将第,更筑候神台”,“河山千古在,登眺几人同”,“马嘶秋草阔,雕没暮云平”,“地登南极尽,波撼北溟回”,“山色元来蜀,江声直到吴”,“千林喧客杵,一嶂起茶烟”,“入云苍隼健,坐浪白鸥闲”,“山雨虫蛇出,江天螮蝀悬”,“天地兵声合,关河秋色来”,“建凤黄金榜,疏龙白玉除”。

  起句,五言如“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江东风日晴,把酒送君行”,“全家离故乡,万里谪穷荒”,“别路绕珠林,秋来落叶深”,“落日敞硃楼,春云暝不流”,“烟霭散春晴,乱鸦深处鸣”,“斜日在松杉,千崕暝色酣”,“长啸拂吴钩,南图惜壮游”,“圣恩宽逐客,不遗过轮台”,“不寐月当户,起行风满天”,“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长乐钟声动,平津树色开”,“别离知不远,情亦潸然”,“凉风起江海,万树尽秋声”,“青山行不尽,深树见僧房”,“东源山色好,闻说似终南”,“我住湖西寺,君归湖上山”,“别泪不可忍,杯行到手空”;七言如“故人已乘赤龙去,君独羊裘钓月明”,“八月十五夜何其,鹅湖漾舟人未归”,“今年南国天气暖,十月赤城桃有花”,“日暮山风吹女萝,故人舟楫定如何”,“督亢陂荒蔓草生,广阳宫废故城平”,“牛渚矶头烟水生,蛾眉亭下大江横”。

  七言结句,如“沅湘一带皆秋草,欲采芙蓉奈晚何”,“见说兰亭依旧在,祇今王谢少风流”,“天边杨柳虽无数,短叶长条非故园”,“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前朝冠盖皆黄土,翁仲凄凉石马嘶”,“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近来闻说有奇事,买药修琴曾到城”,“祭罢鳄鱼归去晚,刺桐花外中钩”,“琐窗独对东风树,岁岁花开它自春”,俱有意味。吾所以录此者,谓溪芼涧芷,亦可饾饤客席耳。非若二李辈之为三臡八也。又其全章,亦未尽称,故聊摘之耳。

  杨孟载有一起一联,甚足情致,而不及之者。“判醉望愁醉,愁因醉转增”,是词中《菩萨蛮》调语;“尚短柳如新折後,已残花似未开时”,是《浣溪沙》调语故也。

  汤惠休、谢琨、沈约、锺嵘、张说、刘次庄、张芸叟、郑厚、敖陶孙、松雪斋,於诗人俱有评拟,大约因袁昂评书之论厄如越兵纵横江淮间,终不成霸。王新建如长爪
梵志,彼法中铮铮动人。陆子渊如入赀官作文语雅步,虽自有馀,未脱本来面目。郑继之如冰凌石骨,质劲不华;又如天宝父老谈丧乱,事皆实际,时时感慨。孟望之如贫措大置酒,寒酸澹泊,然不至腥膻。黄勉之如假山池,虽尔华整,大费人力。高子业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又如卫洗马言愁,憔悴婉笃,令人心折。薛君采如宋人叶玉,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胡孝思如骄兒郎爱吴音,兴到即讴,不必合板。马仲房如程卫尉屯西宫,斥堠精严,甲仗雄整,而士乏乐用之气。丰道生如沙苑马,驽骏相半,姿情驰骋,中多败蹶。王舜夫如败铁网取珊瑚,用力坚深,得宝自少。孙太初如雪夜偏师,间道入蔡;又如鸣蜩伏蚓,声振月露,体滞泥壤。施子羽如寒鸦数点,流水孤村,惜其景物萧条,迫晚意尽。王履吉如乡少年久游都会,风流详雅,而不尽脱本来面目;又似扬州大宴,虽鲑珍水陆,而时有宿味。常明卿如沙苑兒驹,骄嘶自赏,未谐步骤。张文隐如药铸鼎,灿烂惊人,终乏古雅。王稚钦如良马走坂,美女舞竿,五言尤自长城。陈约之如青楼小女,月下箜篌,初取闲適,终成凄楚;又如过雨残荷,虽尔衰落,嫣然有态。杨用脩如暴富兒郎,铜山金埒,不晓吃饭着衣。李了中如刁家奴,煇赫车马,施散金帛,原非己物。谬鸣吾如新决渠,浮楚浊泥,一瞬皆下。皇甫子安如玉盘露悄,清雅绝人,惜轻缣短幅,不堪裁剪。袁永之如王谢门中贵子弟,动止可观。黄才伯如紫瑛石,大似靺鞨,晚年不无可恨。周以言如中智芘刍,虽乏根具,不至出小乘语。施平叔如小邑民筑室,器物俱完。张以言如甘州石斗,色泽似玉,肤理粗漫。胡承之如病措大习白猿公术,操舞如度,击刺未堪。华子潜如盘石疏林,清溪短棹,虽在秋冬之际,不废枫橘。张孟独如骂阵兵,嗔目揎袖,果势壮往。张愈光如拙匠琢山骨,斧凿宛然;又如束铜锢腹,满中外道。汤子重如乡三老入城,威仪兴 ,终少华冶态。傅汝舟如言《法华》作风话,凡多圣少。乔景叔如清泉放溜,新月挂树,然此景殊少,不耐纵观。蔡子木如骄女织流黄,不知丝理,强自斐然。王道思如惊弋宿鸟,扑刺遒迅,殊愧幽闲之状。许伯诚如贾胡子作狎游,随事挥散,无论中节。陈羽伯如东市倡,慕青楼价,微傅粉泽,强工颦笑。王允宁如马服子陈师,自作奇正,不得兵法;又如项王呕呕未了,忽发喑鸣。徐昌穀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中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何仲默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下班季毛嫱,毋论才艺 ,却扇一
顾,粉黛无色。李献吉如金鳷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兵,众寡如意,排荡莫测。李于鳞如峨眉积雪,阆风蒸霞,高华气色,罕见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异宝,贵堪敌国,下者亦是木难、火齐。宗子相如渥洼神驹,日可千里,未免啮决之累;又如华山道士,语语烟霞,非人间事。梁公实如绿野山池,繁雅习适;又如汉司隶衣冠,令人惊美,但非全盛仪物。吴峻伯如子阳在蜀,亦具威仪;又如初地人见声闻则入,大乘则远。冯汝行如幽州马行客,虽见伉俍,殊乏都雅。冯汝言如晋人评会稽王,有远体而无远神。张茂参如荒伧度江,揖让简略,故是中原门第。卢少楩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轻俊自肆。硃子价如高坐道人,衩衣蹑屐,忽发胡语。陈鸣野如子玉兵,过三百乘则败。彭孔嘉如光禄宴使饾饤详整,而中多宿物。徐汝思如初调鹰见击鸷,故难获鲜。黄淳父如北里名姬作酒纠,才色既自可观,时出俊语,为客所赏。谢茂秦如太官旧庖,为小邑设宴,虽事馔非奇,而饾饤不苟。魏顺甫如黄梅坐人,谈上乘纵未透汗,不失门宗。

  ○文

  宋景濂如酒池肉林,直是丰饶,而寡芍药之和。王子充胡仲申二公如官厨内醖,差有风法,而不堪清绝。刘伯温如丛台少年入说社,便辟流利,小见口才。高季迪如拍张檐幢,急迅眩眼。苏伯衡如十室之邑,粗有街市,而乏委曲。方希直如奔流滔滔,一泻千里,而潆洄滉瀁之状颇少。解大绅如递夹快马,急速而少步骤。杨士奇如措大作官人,雅步徐言,详和中时露寒俭;又如新廷尉牍,有法而简。丘仲深如太仓粟,陈陈相因,不甚可食。李宾之如开讲法师上堂,敷腴可听,而实寡精义。陆鼎仪如何敬容好整洁,夏月熨衣焦背。程克勤如假面吊丧,缓步严服,动止举举,而乏至情。吴原博如茅舍竹篱,粗堪坐起,别无伟丽之观。王济之如长武城五千兵,闲整堪战,而伤於寡。罗景鸣如药铸鼎,虽古色惊人,原非三代之器。桑民怿如社剧夷歌,亦自满眼充耳。杨君谦如夜郎王小具君臣,不知汉大。罗彝正如姜斌道士升霁坛,语不离法,而玄趣自少。陈公甫如坐禅僧圣谛一语,东涂西抹,亦自动人。祝希哲如吃人气迫,期期艾艾;又如拙工制锦,丝理多恨。王伯安如食哀家梨,吻咽快爽不可言;又如飞瀑布岩,一泻千尺,无渊渟沉冥之致。崔子锺如古法锦,文理黯然,雅殆可爱,惜窘边幅。湛源明如乞食道人,记经呗数语,沿门唱诵。李献吉如樽彝锦绮,天下环宝,而不无追蚀丝理之病。何仲默如雉翚五彩,飞不百步,而能铄人目睛。徐昌穀如风流少年,顾景自爱。郑继之如孔北海言事,志大才短。王子衡如丝笮旄牛,珍贵能负,而不晓步骤。康德涵如嘶声人唱《霓裳》散序,格高音卑。王敬夫如孤禅鹿仙,亦自纵横。高子业如玉盘露屑,故是清贵,如寒淡何。夏文愍如登小丘,展足见平野,然是疏议耳。王稚钦书牍如丽人诉情,他文则改鼠为璞,呼驴作卫。江景昭如入鸿胪馆,鸟语佚亻离,一字不晓。谬鸣吾如屠沽小肆,强作富人纷纭,殊增厌贱。郭价夫如乡老叙事,粗见亹亹。丰道生如骨董肆,真赝杂陈,时亦见宝,而不堪儇诈。李舜臣如盆池中金鱼,政使足玩,江湖空阔,便自渺然。陈约之如小径落花,衰悴之中,微有委艳。黄德兆如山徭强作汉语,不免鴂舌。黄勉之如新安大商,钱帛米穀金银俱足,独法书名画不真。陆浚明如捉尘尾人,从容对谈,名理不乏。江于中试风雏鹰,矫健自肆。袁永之如王武子择有才兵家兒,命相不厚。吕仲木如梦中呓语不休,偶然而止。马伯循如河朔餐羊酪汉,膻肥逆鼻。颜惟乔如暴显措大,不堪造作。杨用脩如缯彩作花,无种种生气。屠文升如小家子充乌衣诸郎,终不甚似。王允宁如下邑
工,琢玉器非不奇贵,痕迹宛然;又如王子师学华相国在形迹间,所以愈远。罗达夫如讲师参禅,两处着脚,俱不堪高坐。王道思如金市中甲第,堂构华焕,巷空宛转,第匠师手不读木经,中多可撼。许伯诚如通津邮,资用本少,供亿不虚。薛君采如嚼白蜡,杖青芦,不胜淡弱。硃子价如小兒吹芦笙,得一二声似,欲隶太常。乔景叔如江东秀才,文弱都雅,而气不壮。吴俊伯如佛门中讲师,虽多而不识本面目。归熙甫如秋潦在地,有时汪尖,不则一泻而已。卢少楩如春水横流,滔荡从逸,而少归宿。梁公实如贫士好古器,非不得一二醒眼者,政苦难继耳。宗了相如骏马多蹶,又如妙音声人,止解唱《渭城》一曲,日日在耳。李于中商彝周鼎,海外环宝,身非三代人与波斯胡,可重不可议。


卷六

  高帝尝谓宋濂:“浙东人才,惟卿与王祎耳。才思之雄,卿不如祎;学部之博,祎不如卿。”又尝与刘诚意论文,诚意谓:“宋濂第一,其次,臣不敢多让,又其次张孟兼。”孟兼性刚愎,好出人上。为按察副使,上冢归,邑令谒之,不为礼。帝闻之弗善也。又与布政使吴印争,帝大怒,摘捶之几绝,乃赐死。

  当是时,诗名家者,无过刘诚意伯温高太史季迪袁侍御可师。刘虽以筹策佐命,然为谗邪所间,主恩几不终,又中胡惟庸之毒以死。高太史辞迁命归,教授诸生,以草魏守观《上梁文》腰斩。袁可师为御史,以解懿文太子忤旨,伪为风癫,备极艰苦,数年而後得老死。文名家者,无过宋学士景濂王待制子充。景濂致仕後,以孙慎诖误,一子一孙大辟,流窜蜀道而死。子充出使云南,为元孽所杀,归骨无地。呜呼!士生於斯,亦不幸哉!

  刘诚意伯温与夏煜孙炎辈,皆以豪诗酒得名。一日,游西湖,望建业五色云起,诸君谓为庆云,拟赋诗。刘独引大白慷慨曰:“此王气也。後十年有英主出,吾当辅之。”众皆掩耳。寻高皇帝下金陵,刘建帷幄之勋,为上佐,开茅土,其言若契。

  吾昆山顾瑛、无锡倪元镇,俱以猗卓之资,更挟才藻,风流豪赏,为东南之冠,而杨廉夫实主斯盟。倪绘事尤称绝伦。高皇帝徵廉夫修《元史》,欲官之,廉夫作《老客妇谣》示不屈,乃放之归。时危素太朴为弘文馆学士,方贵重。上一日闻履声,问为谁,太仆率然曰:“老臣危素。”上不怿曰:“吾以为文天祥耶?”谪佃临濠死。人以定杨危之优劣。倪顾各散家资,顾仍画其像,题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少年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至今人传之。夫以顾倪之富与廉夫之豪纵而若此,其於陶靖节,可谓异轨同操。

  当胜国时,法网宽,人不必仕宦。浙中每岁有诗社,一二名宿如廉夫辈主之,刻其尤者为式。饶介之仕伪吴,求诸彦作《醉樵歌》,以张仲简第一,季迪次之。赠仲简黄金十两,季迪白金三斤。後承平久,张洪修撰每为人作一文,仅得五百钱。

  解大绅十八举乡试第一,以进士为中书庶吉士,上试诗称旨,赐鞍马笔札。而缙率易无所让,尝入兵部索皁人,不得,即之,尚书所嫚骂。尚书以闻,上弗责也,曰:“缙逸当尔耶。”苦以御史,即除御史。久之,事文皇帝入内阁,词笔敏捷,为一时冠,而意气阔疏,又性刚多忤,上闻之,亦弗善也。出参议广西,日与王检讨偁探奇山水自適。上书请凿章江水,便来往,上大怒,徵下狱。三载,命狱吏沃以烧洒,埋雪中死。

  曾学士子启,上尝召试《天马歌》,援笔立就,佳之,赐宝带。又因醉遗火,延烧民居,上弗罪也。後病卒,且气绝,呼酒饮至醉,题曰:“宫詹非小,六十非天。我以为多,人以为少。易箦盖棺,此外何求?白云青山,乐哉斯丘。”

  景泰中,称诗豪者十才子,而刘溥汤胤勣为之首。刘太医吏目,汤参将也。汤尤纵诞,每称杜陵无好句,然与刘论诗,伏不出一语。刘钦谟载其事及溥《白鹊诗》甚详。成化中,郎署有诗名者,无过於刘昌钦谟,夏寅正夫。钦谟《无题》与正夫《虔州怀古》诗,《怀麓堂诗话》亦载之,然俱平平耳,他作愈不称。

  桑民怿家贫,亡所蓄书,从肆中鬻得,读过辄焚弃之。敢为大言,不自量,时铨次古人,以孟轲自况,原迁而下,弗论也。而更非蒲韩愈氏曰:“此小兒号嗄。”何传问翰林文今为谁,曰:“虚无人,举天下亦叭悦,其次祝允明,又次罗圯。”悦髻椎而补博士弟子,部使者按水利下邑,悦前谒之,书刺“江南才人桑悦”。博士弟子业不当刺,又厚自誉,使者大骇。已问,知悦素,乃延之校书,而预刊落以试。悦校至不属,即索笔请书,亡误,使者大悦服,折节交悦矣。十九举乡试,再试,礼部奇其文,至阅《道统论》,则曰:“夫子传之我。”缩舌曰:“得非江南桑生耶?大狂士。”斥不取。时丘濬为尚书,慕悦名,召令具宾主。已,出己文令观,绐曰:“某先辈譔。”悦心知之,曰“公谓悦为逐秽也耶?奈何得若文而令悦观。”濬曰:“生试更为之。”归譔以奏,濬称善。已令进他文,濬未尝不称善也。悦名在乙榜,请谢不为官。俟後试,而时竟以悦狂,抑弗许,调邑博士。悦为博士逾岁,而按察视学者别丘濬,濬曰:“吾故人桑悦,幸无以属吏视也。”按察既行部抵邑,不见悦,顾问长吏:“悦今安在,岂有恙乎?”长吏素恨悦,皆曰:“无恙,自负不肯迎耳。”乃使吏往召之,悦曰:“边宵旦雨淫,传舍圮,守妻子亡暇,何候若!”按察久不待,更两吏促之,悦益怒曰:“若真无耳者。即按察力能屈博士,可屈桑先生乎!为若期三日先生来,不三日不来矣。”按察欲遂收悦,缘濬不果。三日,悦诣按察,长揖立,不跪。按察厉声曰:“博士分不当得跪耶?”悦前曰:“汉汲长孺长揖大将军,明公贵岂逾大将军?而长孺固亡贤於悦,柰何以面皮相恐,寥廓天下士哉!悦今去,天下自谓明公不容悦,曷解耳?”因脱帽径出,按察度亡已,乃下留之。他日当选两博士自随,悦在选,故事博士侍左右立竟日,悦请曰:“犬马齿长,不能以筋力为礼,亦不能久任立,愿假借,且使得坐。”即移所便坐。御史闻悦名,数召问,谓曰:“匡说《诗》;解人颐。子有是乎?”曰:“悦所谈玄妙,何匡鼎敢望!即鼎在,亦解颐。公幸赐清燕,毕顷刻之长。”御史壮之,令坐讲。少休,悦除袜,跣而爬足垢。御史不能禁,令出。寻复荐之,迁长沙倅,再调柳州,悦实恶州荒落,不欲往。人问之,辄曰:“宗元小生,擅此州名久,吾一旦往,掩夺其上,不安耳。”为柳州岁馀,父丧归。服除,遂不起。居家益任诞,褐衣楚制,往来郡邑间。

  杨君谦为仪部主事,与郎中不相得,因谢病归。久之,病良已,起复除原官。循吉多病而好读书,最不喜人间酬应,尝开卷至得意,因起踔掉不休,人遂相目呼颠主事云。复官弥月,再乞病告,吏部以格不可,曰:“郎病已,复病耶?安得告?而可为者致仕耳。”循吉恚曰:“吾难致仕何!”即自谧罢,时仅三十馀。既以归,益亡顺外事,而踪踪益诡怪寡合,出敝冠服羸与马,故以起人易而更侮之,又级文章语中伤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贫,尝识伶臧贤,为上所幸爱。上一日问:“谁为善词者?与偕来。”贤顿首曰:“故主事杨循吉,吴人也,善词。”上辄为诏起循吉。郡邑守令心知故,强前为循吉治装,见循吉冠武人冠,韎韐戎锦,已怪之。又乘势语多侵守令。已见上毕,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应制为新声,咸称旨受赏,然赏亡异伶伍。又不授循吉官与秩,间谓曰:“若娴乐,能为伶长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谋於贤,乃以他语恳上放归。归益不自怿,诸後进少年非薄之,亡礼问者。而其文亦渐落,不复进。卒穷老以死,所著《奚囊杂纂》,未成书。

  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因自号枝指生。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尝傅粉黛,从优伶酒间度新声,侠少年好慕之,多赍金游允明甚洽。举乡荐,从春官试下第。是时海内渐熟允明名,索其文及书者接踵。或辇金币至门,允明辄以疾辞不见,然允明多醉,伎馆中掩之,虽累纸可得,而家故给,以不问僮奴作业。又捐业蓄古法书名籍,售者或故昂直欺之,弗算。至或留客,计无所出酒,窘甚,以所蓄易置,得初直什一二耳。当其窘时,黠者持少钱米乞文及手书辄与,已小饶,更自贵也。尝遗黑貂裘甚美,欲市之,或曰:“青女至矣,何故市之?”允明曰:“昨苍头言始识,不市而忘,敝之箧,何益?”後拜广中邑令归,所请受橐中装可千金,归日张酒,呼故狎游宴,歌呼为寿,不两年都尽矣。允明好负逋责,出则群萃而诃谇者至接踵,竟弗顾去。

  唐伯虎与里中生张梦晋善。张才大不及唐,而放诞过之,恆曰:“日休小竖子耳,尚能称醉士,我独不耶!”一日游虎丘,会数贾饮山上亭,且咏。灵曰:“此养物技不过弄杯酒间具,何当论诗,我且戏之。”事更衣为丐者,上丐贾。食已,前请曰:“谬劳君食,无以报。虽不能句,而以狗尾续,柰何?”贾大笑,漫举咏中事试之,如响。贾不测,始令赓。张复丐酒,连举大白十数,挥毫顷而成百首,不谢竟去。易维萝阴下,贾阴使人伺之,无见也,大骇,以为神仙云。张度贾远则上亭,硃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状殊绝。伯虎举乡试第一,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石妇,斥去之,以故愈自弃不得。尝作《答文徵明书》及《桃花庵歌》,见者靡不酸鼻也。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为人作诗文书画者三:一诸王国,一中贵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谒公府,不通宰执书,诚吾吴杰出者也。吾少年时不经事,意轻其诗文,虽与酬酢,而甚卤莽。年来人其次孙请,为作传,亦足称忏悔文耳。

  长沙公少为诗有声,既得大位,愈自喜,携拔少年轻俊者,一时争慕归之。虽模楷不足,而鼓舞攸赖。长沙之於何李也,其陈涉之启汉高乎?献吉才气高雄,风骨遒利,天授既奇,师法复古,手辟草昧,为一代词人之冠。要其所诣,亦可略陈。骚赋上拟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馀,精思未极。拟乐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然不如自运,滔滔莽莽。《选》体、建安以至李杜,无所不有,第於谢监未是初日芙蓉,仅作颜光禄耳。七言歌行纵横如意,开阖有法,最为合作。五言律及五七言绝时诣妙境,七言雄浑豪丽,深於少陵,抵掌捧心,不能厌服众志。文酷亻放左氏司马,叙事则奇,持论则短,间出应酬,颇伤率易。

  仲默才秀於李氏,而不能如其大。又义取师心,功期舍筏,以故有弱调而无累句。诗体翩翩,俱在雁行。顾华玉称其“咳唾珠玑,人伦之隽”。骚赋启发拟六朝者颇佳,他文促薄,似未称是。

  昌穀少即摛词,文匠齐梁,诗沿晚季,迨举进士,见献吉大悔改。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则,天才高朗,英英独照。律体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遗也。《骚》诔颂劄,宛尔潘陆,惜微短耳。今中原豪杰,师尊献吉;後俊开敏,服膺何生;三吴轻隽,复为昌穀左袒。摘瑕攻颣,以模剽病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删之则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数年,亦未至矣。

  徐昌穀有六朝之才而无其学,杨用脩有六朝之学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学不如杨,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乐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

  昌穀之於诗也,黄鹄之於鸟,琼瑶之於石,松桂之於木也。高叔嗣空谷之幽兰,崇庭之鼎彝也。高季迪之流暢,边庭实之开丽,郑继之之雄健,王衡之宏大,孙太初之奇拔,顾华玉之和適,李宾之之通爽,马仲房之华整,皆其次也,可谓兼能而不足。薛君采俞仲蔚之於五言古,王稚钦吴明卿之於五言律,又明卿子与之於七言律,高子业之於五言古近体,各极妙境,可谓专至而有馀。

  李文正为古乐府,一史断耳,十不能得一。黄才伯辞不称法,顾华玉边庭实刘伯温法不胜辞。此四人者,十不能得三。王子衡差自质胜,十不能得四。徐昌穀虽不得叩源推委,而风调高秀,十不能得五。何李乃饶本色,然时时己调杂之,十不能得七。于鳞字字合矣,然可谓十不失一,亦不能得八。

  何仲默与李献吉交谊良厚,李为逆瑾所恶,仲默上书李长沙相救之,又画策令康修撰居间,乃免。以後论文相掊击,遂致小间。盖何晚出,名遽抗李,李渐不能平耳。何病革,属後事,谓墓文必出李手,时张以言孟望之在侧,私曰:“何君没,恐不能得李文,李文恐不得何意,吾曹与戴仲鹖樊少南共成之可也。”今望之铭,亦寥落不甚称。

  李献吉为户部郎,以上书极论寿宁侯事下狱,赖上恩得免。一夕遇醉侯於大市街,骂其生事害人,以鞭梢击堕其齿。侯恚极,欲陈其事,为前疏未久,隐忍而止。献吉後有诗云:“半醉唾骂文成侯。”盖指此事也。

  李献吉既以直节忤时,起宪江西,名重天下。俞中丞谏督兵平寇,用二广例,抑诸司长跪,李独植立。俞怪,问:“足下何官耶?”李徐答:“公奉天子诏督诸军,吾奉天子诏督诸生。”竟出。後与御史有隙,即率诸生手锒铛,欲锁御史,御史杜门不敢应。坐构免,名益重。方岳部使过汴,必谒李,年位既不甚高,见则据正坐,使客侍坐,往往不堪,乃起宁籓之狱,陷李几死。林尚书待用力救得免,自是不复振。

  何仲默谓献吉振大雅,超百世,书薄子云,赋追屈原。王子衡云:“执符於《雅谟》,游精於汉魏,以雄浑为堂奥,以蕴藉为神枢,思入玄而调寡和。如凤矫龙变,人罔不知其为祥,亦罔不骇其异。”黄勉之云:“兴起学士,挽回古文,五色错以彪章,八音和而协美。如玄造包乎品物,海渤汇夫波流。”又云:“江西以後,愈妙而化,如玄造范物,鸿钧播气,种种殊别,新新无已。”其推尊之可谓至矣。然王敬夫薛君采各有《漫兴》诗,王咏何云:“若使老夫须下拜,便教献吉也低头。”薛云:“俊逸终怜何大复,粗豪不解李空同。”则似有不尽然者。及观何之驳李诗,有云:“诗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空同丙寅间诗为合,江西以後诗为离。试取丙寅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辞艰者意反近,意苦者辞反常,色黯淡而中理,披慢读之,若摇鞞铎耳。”李之驳何则曰:“如抟沙弄泥,散而不莹,阔大者鲜把持。文又无针线。”又云:如仲默‘《神女赋》,《帝京篇》,南游日,北上年’,四句接用,古有此法乎?盖彼知神情会处下笔成章为高,而不知高而不法,其势如搏巨蛇,驾风螭,步骤虽奇,不足训也。君诗结语太咄易,七言律与绝句等,更不成篇,亦寡音节,百年万里,何其层见叠出也。七言若剪得上二字,言何必七也。”二字之言,虽中若戈矛,而功等药石,特何谓李江西以後为离,与勉之言背驰,此未识李耳。李自有二病,曰:模亻放多,则牵合而伤迹;结构易,则粗纵而弗工。

  献吉之於文,复古功大矣。所以不能厌服众志者,何居?一曰操撰易,一曰下语杂。易则沉思者病之,杂则颛古者卑之。

  献吉文,如谱传《于肃愍康长公碑》、封事数章佳耳,其他多涉套,而送行序,尤率意可厌。殷少保正甫为于鳞志铭云:“能不为献吉也者,乃能为献吉者乎?”唯于鳞自云亦然。

  歌行之有献吉也,其犹龙乎?仲默于鳞,其麟凤乎?夫凤质而龙变,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赋至何李,差足吐气,然亦未是当家。近见卢次楩繁丽浓至,是伊门第一手也。惜应酬为累,未尽陶洗之力耳。余与李于鳞言卢是一富贾胡,君宝悉聚,所以乏陶硃公通融出入之妙,李大笑以为知言。然李材高,不肯作赋,不知何也。俞仲蔚小,乃时得佳者,其为诔赞,辞殊古。

  余尝於同年袁生处,见献吉与其父永之佥宪书,极言其内弟左国玑猜忌之状。末有云:“此人尚尔,何况边李耶?”边盖尚书庭实,与献吉素称国士交者。又献吉晚为其甥曹嘉所厄良苦,岂文士结习,例不免中人忌耶?

  仲默《别集》,亦不能佳,惟《空同集》是献吉自选,然亦多驳杂可删者。余见李嵩宪长称其“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輓,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一首。李开先少卿诵其逸诗凡十馀首,极有雄浑流丽,胜其集中存者,尔时不见选,何也?余往被酒跌宕,不能请录之,深以为恨。

  昌穀自选《迪功集》,咸自精美,无复可憾。近皇甫氏为刻《外集》,袁氏为刻《五集》。《五集》即少年时所称“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者是已,馀多稚俗之语,不堪覆瓿。世人猥以重名,遂概收梓,不知舞阳绛灌既贵後,为人称其屠狗吹箫,以为佳事,宁不泚颡。

  五七言律至仲默而暢,至献吉而大,至于鳞而高。绝句俱有大力,要之有化境在。

  献吉有《限韵赠黄子》一律云:“禁烟春日紫烟重,子昔为云我作龙。有酒每邀东省月,退朝曾对掖门松。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老体幸强黄犊健,柳吟花醉莫辞从。”昌穀有《寄献吉》一律云:“汝放金鸡别帝乡,何如李白在浔阳?日暮经过燕市曲,解裘同醉酒炉傍。徘徊桂树凉风发,仰视明河秋夜长。此去梁园逢雨雪,知予遥度赤城梁。”李虽自少陵,徐自青莲,而李得青莲长篇法,徐得崔沈琢句法,当为本朝七言律翘楚。而诸家选俱未及,于鳞亦遗之,皆所未解也。

  国朝习杜者凡数家,华容孙宜得杜肉,东郡谢榛得杜貌,华州王维桢得杜一支,闽州郑善夫得杜骨,然就其所得,亦近似耳。唯梦阳具体而微。

  李少卿《报苏属国书》,不必论其文及中有逗脱者,其傅合史传,纤毫毕备,赝作无疑。第其辞感慨悲壮,宛笃有致,故是六朝高手。明唐伯虎《报文徵明》、王稚钦《答余懋昭》二书,差堪叔季。伯虎他作俱不称,稚钦於文割裂,比拟亡当者,独尺牍差工耳。

  讲学者动以词藻为雕搜之技,工文者则举拙语为谈笑之资,若柄凿不相入,无论也。七言最不易工,吾姑举诸公数联,如“翼轸众星朝北极,岷嶓诸岭导南条”,“天连巫峡常多雨,江过浔阳始上潮”,此薛文清句也。“溪声梦醒偏随枕,山色楼高不碍墙”,“狂搔短发孤鸿外,病卧高楼细雨中”,“千家小聚村村暝,万里河流处处同”,“残书汉楚灯前垒,小阁江山雾里诗”,“化石未成犹有泪,舞鸾虽在不惊尘”,此庄孔旸句也。“竹林背水题将徧,石穿沙坐欲平”,“出墙老竹青千个,泛浦春鸥白一双”,“时时竹几眠看客,处处桃符写似人”,“竹径傍通沽酒寺,桃花乱点钓鱼船”,此陈公甫句也。“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半空虚阁有云住,六月深松无暑来”,“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沙边宿鹭寒无影,洞口流云夜有声”,“春岩过雨林芳淡,暗水穿花石溜分”,“且留南国春山兴,共听西堂夜雨声”,“天迥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山色古今馀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棋声竹里消闲昼,药裹窗前对病僧”,“月绕旌旗千嶂暗,风传铃柝九溪寒”,此王文成句也,何尝不极其致。

  公甫少不甚攻诗,伯安少攻计而未就,故公甫出之若无意者,伯安出之不免有意也。公甫微近自然,伯安时有警策。

  顾华玉才华在硃郑之上,特以其调少下耳。如“君王自信图中貌,静女虚迎梦里车”,又“古寺频来僧尽老,重阳欲近蟹争肥”,无论体裁,俱隽婉有味。至“御前却辇言无忌,众里当熊死不辞”,尤觉矫矫壮丽。硃句如“寒菊抱花馀旧摘,慈鸦将子试新飞”,亦自楚楚。华玉填楚,诏修《承天志》,以王廷陈颜木应,後不称旨,一时人亦以为非宜。自今思之,自不可及,华玉能识今江陵公於未冠时,足称具眼。

  王敬夫七言律有“出门二月已三月,骑马陈州来亳州”一首,风调佳甚,而选者俱不之知,何也?

  边庭实闻己卯南征事云:“不信土人传接驾,似闻天语诏班师。”此欲为古人恻怛忠厚之语,而未免纽造也。至结语“东海细臣瞻巨斗,北枢终夜几曾移”,愈有理趣而愈不佳。“东海”“北枢”犹为彼善,“细臣”“巨斗”二字何出?吾最爱其“庭际何所有?有萱复有芋。自闻秋雨声,不种芭蕉树”。于鳞《诗删》亦收之。然芭蕉岂可言树,芋岂庭中佳物,且独无雨声乎?俱属未妥。若作“自怜秋雨滴,不复种芭蕉”,或云“自闻秋雨声,不爱芭蕉色”,则上韵亦自可押,而意尤深婉。如《题文山祠》:“花外子规燕市月,柳边精卫浙江潮。”却甚精丽。

  边庭实以按察移疾还,每醉,则使两伎肩臂,扶路唱乐,观者如堵,了不为怪。关中许宗鲁何栋、西蜀杨名无夕不纵倡,渐以成俗。有规杨用脩者,答书云:“文有伏境生情,诗或托物起兴。如崔延伯,每临阵则召田僧趣为壮士歌;宋子京修史,使丽竖椽烛;吴元中起草,令远山磨隃糜。是或一道也,走岂能执鞭?古人聊以耗壮心,遣馀年,所谓老颠欲裂风景者,良亦有以。不知我者不可闻此言,知我者不可不闻此言。”

  康德涵六十,要名会百人,为百岁会。既会毕,了无一钱,第持笺命诗送王邸处置。时鄠杜王敬夫名位差亚,而才情胜之,倡和章词,流布人间,遂为关西风流领袖,浸淫汴洛间,遂以成俗。

  崔子锺好剧饮,尝至五鼓,踏月长安街,席地坐。李文正时以元相朝天,偶过早,遥望之曰:“非子锺耶?”崔便趋至舆傍拱曰:“老师得少住乎?”李曰:“佳。”便脱衣行觞,火城渐繁,始分手别。崔每一举百馀觥船不醉,醉辄呼:“刘伶小子,恨不见我!”

  杨用脩自滇中戍暂归泸,已七十馀,而滇士有谗之抚臣昺者。昺俗戾人也,使四指挥以锒铛锁来。用脩不得已至滇,则昺已墨败。然用脩遂不能归,病寓禅寺以没。

  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盖无如用脩。其所撰,有《升庵诗集》、《升庵文集》、《升庵玉堂集》、《南中集》、《南中续集》、《廿十行戍稿》、《升庵长短句》、《陶情乐府》、《洞天玄记》、《滇载记》、《转注古音略》、《古音丛目》、《古音猎要》、《古音复字》、《古音骈字》、《古音附录》、《异鱼图赞》、《丹铅馀录》、《丹铅续录》、《丹铅摘录》、《丹铅闰录》、《丹铅别录》、《丹铅总录》、《墨池琐录》、《书品》、《词品》、《升庵诗话》、《诗话补遗》、《箜篌新咏》、《月节词》、《檀弓丛训》、《墐户录》、《瀑布泉行须候记》、《夏小正录》、《升庵经说》、《杨子卮言》、《卮言闰集》、《敝帚》、《病榻手欥》、《晞篯》、《六书索隐》、《六书练证》、《经书指要》。其所编纂,有《词林万选》、《禅藻集》、《风雅逸编》、《艺林伐山》、《五言律祖》、《蜀艺文志》、《唐绝精选》、《唐音百绝》、《皇明诗抄》、《赤牍清裁》、《赤牍拾遗》、《经义模范》、《古文韵语叙》、《管子录》、《引书晶钅乇》、《选诗外编》、《交游诗录》、《绝句辨体》、《苏黄诗体》、《宛陵六一诗选》、《五言三韵诗选》、《五言别选》、《李诗选》、《杜诗选》、《宋诗选》、《元诗选》、《群书丽句》、《名奏菁英》、《群公四六节文》、《古今风谣》、《古韵诗略》、《说文先训》、《文海钓鰲》、《禅林钩玄》、《填词选格》、《百琲明珠》、《古今词英》、《填词玉屑》、《韵藻古谚古隽》、《寰中秀句》、《六书索隐》、《六书练证》、《逸古编》、《经书指要》、《诗林振秀》。杨工於证经而疏於解经,博於稗史而忽於正史,详於诗事而不得诗旨,精於字学而拙於字法,求之宇宙之外而失之耳目之前,凡有援据,不妨墨守,稍涉评击,未尽输攻。

  用脩谪滇中,有东山之癖。诸夷酋欲得其诗翰,不可,乃以精白绫作裓,遗诸伎服之,使酒间乞书。杨欣然命笔,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赏伎女购归,装潢成卷。杨後亦知之,便以为快。

  用脩在泸州,尝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人谓此君故自汙,非也。一措大裹赭衣,何所可忌?特是壮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

  予少时尝见传杨用脩《春兴》,末联云:“虚拟短衣随李广,汉家无事勒燕然。”甚美其意,为之击节。又读陆子渊《闻警》一联云:“大将能挥白羽扇,君王不爱紫貂裘。”紫貂事虽稍涉宋,然不其露。其使事之工,骈整含蓄,殊不易匹。後得全什读之,俱不称也。因记於此。

  常明卿多力善射,虽为文法吏,时韎韦跗注两鞬骑而驰於郊。诸彻侯子弟从侠少年饮,常前突据上坐,起角射,咸不及。问,稍知为常评事,敬之,奉大白为归寿,常引满沾醉,竟驰去弗顾。又时遇倡家宿,至日高舂徐起,或参会不及,长吏诃之,敖然曰:“故贱时过从胡姬饮,不欲居薄耳。”竟用考调判陈州,庭詈御史,以法罢归,益纵酒自放。居恆从歌伎酒间度新声,悲壮艳丽,称其为人。又好彭老御内术,自谓得之,神仙可立致。一日省墓,从外男滕洗马饮,大醉,衣红,腰双刀,驰马尘绝,从者不及前。渡水,马顾见水中影,惊蹶堕水,刃出於腹,溃肠死,年仅三十四。平阳守王溱其故人,为收葬之。常有诗吊韩信曰:“汉代称灵武,将军第一人。祸奇缘蹑足,功大不谋身。带砺山河在,丹青祠庙新。长陵一抔土,寂寞亦三秦。”至今为中原豪侠之冠。

  丰坊者,初字存礼,举进士高第,为礼部主事,以无行黜归家。坐法窜吴中,改名道生,字人翁,年老笃病死。坊高材博学,精法书。其於《十三经》,自为训诂,多所发明,稍诞而僻者,则托名古注疏,或创称外国本。於构诗文,下笔数千言立就,则多刻它名士大夫印章。伪撰字稍怪拙,则假曰:“此甘原先甘原先体也。”又为人撰定法书,以真易赝,不可穷诘。又用蓄毒蛇药杀人,强淫子女,夺攘财产,事露,人畏而耻之。吾友沈嘉则云:“蓄毒蛇以下事无之,第狂僻纵口,若含沙之蛊,且类得心疾者。”因举其一端云:“尝要嘉则具盛馔,结忘年交。居一岁,而人或恶之曰:‘是尝笑公文者。’即大怒,设醮诅之上帝。凡三等:云在世者宜速捕之,死者下无间狱,勿令得人身。一等皆公卿大夫与有睚眦者也;二等文士或田野布衣,嘉则为首;三等鼠蝇蚤虱景也。”此极大可笑。


卷七

  高子业少负渊敏,生支干与伪汉友谅同。既迁楚臬,恆邑邑不自得,发病卒,实友谅彭湖之岁也。其诗如“积贱讵有基,履荣诚无阶”,“既妨来者途,谁明去矣怀”,“茫然大楚国,白日失兼城”,“久卧不知春,茫然怨行役”,“为客难称意,逢人未敢言”,“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众女竞中闺,独退反成怒”,“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当轩留驷马,出户倚双童”,“里中夷门监,墙外酒家胡”,“为农信可欢,世自薄耕稼”,“问年有短发,逐世无长策”,“林深得日薄,地静觉蝉多”,又“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骑马问春星,残雨夕阳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王稚钦少为文,顷刻便就,多奇气,然好狎游、黏竿、风鸱诸童子乐。又蹶不可驯,父每抶扑之,辄呼曰:“大人奈何辄虐海内名士耶?”为翰林庶吉士,诗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郑善夫。故事:学士二人为庶吉士师,甚严重。稚钦独心易之,时登院署中树而窥,学士过故作声惊使见,大恚,然度无如何,佯为不知也,乃已。当授官给事中,用言事,故诏特予外补裕州守。既中不屑州,而以谏出,知当召,益骄甚,台省监司过州,不出迎,亦无所托疾。人或劝之,怒曰:“龌龊诸盲官受廷陈迎邪当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师蔡潮,以他籓道者,潮好谓曰:“生来候我固厚,而分守从後来,亦一见否?且生厚我以师故,即分守,君命也。”稚钦曰:“善。”乃前迎分守。而分守既下车,数州吏微过,当稚钦笞之十。稚钦大骂曰:“蔡师悮王先生见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从守,勿更侍,一府中慴伏,亡敢留者。分守窘不能具朝馕餔,谋於蔡潮。潮为谢过,稍给之,仅得夜引之去。於是监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而恨稚钦益甚,为文致逮下狱,削归。家居愈益自放,达官贵人来购文好见者,稚钦多蓬首垢足囚服应之。间衣红纻窄衫,跨马或骑牛,啸歌田野间,人多望而避者。晚节诗律尤精,好纵倡乐,有《闻筝》一首:“花月可怜春,房栊映玉人。思繁纤指乱,愁剧翠蛾颦。授色歌频变,留宾态转新。曲终仍自叙,家世本西秦。”又一书答人云:“绮席屡改,伎俩杂陈,丝肉竞奏,宫徵暗和。羲和既逝,兰膏嗣辉。逸兴狎悰,干霄薄云,礼废罚弛,履遗缨绝。”俱妙极形容,可谓才子。

  颜惟乔为亳守,有幹声,与武帅构讦,罢归。故人为分守,至,随访之,屏迹不可复见。既行部他邑,有田父荷担以只鸡甗担而去。追问邸舍人,莫能踪迹。惟乔草《随志》,称良史,余读这殊不称。又徐子与致其全集若干卷,亦平平耳,远不逮王裕州。

  郑郎中善夫初不识王仪封廷相,作《漫兴》十首,中有云:“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後郑卒,王始知之,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为经纪其丧,仍刻其遗文。人之爱名也如此。

  孙太初玉立美髯,风神俊迈,尝寓居武林。费文宪罢相东归,访之,值其昼寝,孙故卧不起。久之,费坐语益恭,孙乃出,又了不谢。送之及门,第矫首东望曰:“海上碧云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文宪出,谓驭者曰:“吾一生未尝见此人。”

  吴中如徐博士昌穀诗,祝京兆希哲书,沈山人启南画,足称国朝三绝。杨修撰之《南中稿》,穠丽婉至,华学士之《岩居稿》,清淡简远,俱远胜玉堂之作。然杨稿自南充王公刻外,绝不能佳。贵精不贵多,宁独用兵而已哉!

  胡孝思尝为吾吴郡守,才敏风流,前後罕俪。公暇多游行湖山园亭间,从诸名士一觞一咏,题墨淋漓,遍於壁石。後迁御史中丞,抚河南。肃帝幸楚,为一律纪事云:“闻道銮舆晓渡河,岳云缥缈护晴珂。千官玉帛嵩呼盛,万国衣冠禹贡多。锁钥北门留统制,璿玑南极扈羲和。穆天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刻之石。後以他事坐罢家居者数载矣,尝扑一贪令王联,其人为户部主事,以不职免,杀人下狱当死,乃指“穆天”、“湘竹”为怨望呪诅,而所繇成狱及生平睚眦,皆指为孝思奸党,春天之,上大怒,悉捕下狱,欲论死,分宜相陶真人力救解,久之乃罢免,犹摘杖孝思三十。当是时,孝思将八十矣,了不怖慑,取锦衣狱中柱械之类八,曰制狱八景,为诗纪之。众争咎孝思,掣其笔曰:“群正坐诗至此耳,尚何吾伊为!”孝思澹然咏不辍,曰:“坐诗当死,今不作诗,得免死耶?”出狱时,谢茂秦贻之诗,有云:“白首全生逢圣主,青山何意见骚人。”孝思方病杖创甚,呻吟间,犹口占韵以谢。人谓孝思意气差胜苏长公,才不及耳。

  孝思守吴日,於诸生最好黄勉之王履吉袁永之,而不能知陆浚明。黄王俱不振以死,而永之领解甲第胪传。浚明再魁省会试,馆选第一,为给事中,主试浙江,时孝思以左参政与鹿鸣宴,颇遭讥讪,人两不与也。勉之为人本任诞,而矜局自位置,时引胜流为重,最称博洽;於文多拟古而不出自然,好持论而不甚当,负经济而寡切用,然视吴人肤立皮相者天壤矣。履吉玉立秀雅,饶酒德,使人爱而思之;诗笔翩翩华丽,足称名家。浚明高爽奇逸,尚气慷慨,急人之难甚於己,颇负用世才而不究。永之高狷自好,时有恪声。然二子文实清雅典则,非它琐琐比也。浚明不长於诗,亦不以诗自显。

  黄才伯诗亦有佳语,如“青山知我吏情澹,明月照人归梦长”,又“长空赠我以明月,海内知心惟酒杯”,“门前马跃箫鼓动,栅上鸡啼天地开”,“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虽格不甚古,而逸宕可取。然至末句,乃自注云:“欲尽理还之喻。”盖此公作美官讲学,恐人得而持之也,可发词林一笑。

  少陵句云:“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颇无关涉,为韵所强耳,後世不解事人翻以为法。至於北地所谓“郑綮骑驴,无功行县”,行县、骑驴既非实事,王续郑綮又否通人,生俗无谓,大可戒也。近代谢茂秦大有此病,盖不学之故。

  江晖字景旸,文昭公澜子也。以翰林修撰为按察佥事,年三十六死。有文集曰《亶爰子集》。按《山海经》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发,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石。”取以名集,别无深义。晖好以奇癖字作文,初若不易解者,解之得平平耳。王稚钦有诗嘲之云:“江生突兀扬文风,千奇万怪难与穷。博物岂惟精《尔雅》,识字何止过扬雄。古心已出《江丘索》上,邃旨或与神明通。求深索隐苦不置,一言忌使流俗同。令弟大篆逼钟鼎,绝艺耻作斯邕等。生也为文遗弟书,一出皆称二难并。纵有楚史不可读,满堂观者徒张目。少年往往致讥评,生也不言但扪腹。君不见好丑从来安可期,豪杰有时翻自疑。伯牙竟为知音惜,卞氏能无抱璞悲。请群宝此无易辙,圣人复起当相知。”读此大略可见。

  黄五岳省曾言南城罗公巳好为奇古,而率多怪险俎饤之辞。居金陵时,每有撰造,必栖踞於乔树之巅,霞思天想。或时闭坐一室,客有於隙间窥者,见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气,皆缓履以出。都少卿穆乞伊考墓铭,铭成,语少卿曰:“吾为此铭,瞑去四五度矣。”今其所传《圭峰稿》者,大抵皆树巅死去之所得也。

  “宫采初传长命缕,中官竞插辟兵符。”“衡阳刺史新除道,济北籓王已上书。”“雪後锦裘行塞外,有清啸满楼中。”“赐第近连平乐观,入朝新给羽林兵。”“儒生东阁承颜色,酋长西羌识姓名。”“繁花向日宜供笑,幽鸟逢春各异啼。”“老去自吹秦觱栗,西征曾比汉嫖姚。”“水落尽如雷电过,山回俱作凤皇飞。”“山学翠屏开作画,水从金谷泻成春。”“门迳近连驰道树,池塘遥接汉宫流。”“云裁玉叶和烟润,瀑油珠花映雨飞。”此嘉靖时为初唐者也。“细寸薛萝侵石径,深秋稉稻满山田。”“业净六根成丰盛眼,身无一物到茅庵。”“空庭庐岳晴云色,燕坐浔阳江水声。”“虎患已从邻境去,猿声偏近郡斋前。”“万里辞家身是梦,三年作郡口为碑。”“绕院松林岚翠重,满庭蕉叶雨声多。”“清樽自对丛花发,高枕无如啼鸟何。”此其稍变而中唐者也。

  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诗以气为主,务於胜人,间有小瑕及远本色者,弗恤也。吴明卿才不胜宗,而能求诣实境,务使首尾匀称,宫商谐律,情实相配。子相自谓胜吴,默已不战屈矣。徐子与斟酌二子,颇得其中,已是境地,精思便达。梁公实工力故久,才亦称之,尝为别余辈诗一百韵,脍炙人口。惜悟汗未几,中道摧殒,每一念之,不胜威明绝锷之痛。

  子相自闽中手一编遗余,乃五七言近体,予摘其佳句书之屏间,虽沈侯采王筠之华,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过也。世言古今不相及,殊瞆瞆,有识者当辨之耳。中联寄赠予者,如“万里蘼芜色,秋风一夜深”,又“一身诗作癖,万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江山隔暮烟”,又“金山一柱立,沧海万波随”,又“愁来失俯仰 ,书去畏江河”,又“屡书心尽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负,马首梅花春自怜”,“孤角千家沧海戍,故人双鬓蓟门烟”。他作如“开尊销夜烛,听雨长春蔬”,又“尔辈甘云卧,吾生岂陆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远,白雁寄书轻”,又“忽雨新枫橘,如云长蕨薇”,又“江树低从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气千江入,秋声万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斗垂”,又“夜立残砧杵,园行久薛萝”,又“江平低雁翼,潮落进渔竿”,又“星河双杵夕,风雨七陵秋”,又“战伐乾坤色,安危将相功”,又“白雪孤调世,黄金巧识人”,又“种橘开新溜,寻芝数落霞”,又“生难看白发,死岂负青山”,又“谁家羌笛吹明月,无数梅花落早春”,又“愁边鸿雁中原去,眼底龙蛇畏路多”,又“冲泥匹马时时立,入俯寒云片片孤”,又“绝壁昼开风雨色,断虹秋挂薛萝长”。结句如“登楼知有赋,莫向众人传”,又“浮生同远近,斟酌向鸬鹚”,又“泰陵千古泪,一洒翠华东”,又“吾将付风雨,片片作龙鳞”,赋。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蓟门旧侣能相忆,八月双鸿起太湖”,又“衣裳岁暮吾将换,好与青山长薛萝”,又“浮生转觉江湖窄,难把衣裳任芸荷”,又“醉来偃蹇三湘里,更是何人《白雪篇》”,又“江门十里垂杨色,莫把时名负钓纶”,精言秀语,高处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钱刘。

  谢茂秦曳裾赵籓,尝谒崔文敏铣,崔有诗赠之。後以救卢次楩,北游燕,刻意吟咏,遂成一家。句如“风生万马间”,又“马渡黄河春草生”,皆佳境也。其排比声偶,为一时之最,第兴寄小薄,变化差少。仆尝谓其七言不如五言,绝句不如律,古体不如绝句,又谓如程不识兵,部伍肃然,刁斗时击,而寡乐用之气。

  吾尝合刻卢次楩俞仲蔚及茂秦集,盖取次楩骚赋,俞五言古,谢近体为一耳。然歌行既乏,绝句亦少。俞尝有《宝剑篇》,中云:“海内尝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如此语亦不可多得。

  徐子与之於各体,无所不工。明卿乃有独至。

  李于鳞文,无一语作汉以後,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其自叙乐府云:“拟议以成其变化。”又云:“日新之谓盛德。”亦此意也。若寻端议拟以求日新,则不能无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浅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于鳞。简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余尝有《漫兴》十绝,其一云:“野夫兴到不复删,大海回风生紫澜。欲问济南奇绝处,峨眉天半雪中看。”於乎!此义邈矣,寥寥谁解者。

  于鳞与子与书云:“许殿卿《海右集》属某中尉为序,不佞尝欲畀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既已,不能禁其传,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昨欧桢伯访海上云:某谓于鳞近过一国尉园亭赋诗,落句云“司马相如字长卿”,鄙不成语乃尔,定虚得名耳。此正是游戏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损大家,特此法无劳模拟耳。于鳞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错也。

  于鳞才可谓前无古人,至於裁鉴,亦不能无意。向余为其《古今诗删》序云:“令于鳞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鳞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是也。”此语虽为于鳞解纷,然亦大是实录。

  始见于鳞选明诗,余谓如此何以鼓吹唐音。及见唐诗,谓何以衿裾古《选》。及见古《选》,谓何以箕裘《风雅》。乃至陈思《赠白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弃掷。岂所谓英雄欺人,不可尽信耶?

  于鳞为按察副使,视陕西学,而乡人殷者来巡抚。殷以刻覈名,尤傲而无礼,尝下檄于鳞代撰奠章及送行序,于鳞不乐,移病乞归,殷固留之。入谢,乃请曰:“台下但以一介来命,不则尺踬见属,无不应者,似不必檄也。”殷愕然起谢过,有所属撰,以名否则往。而久之复移檄,于鳞恚曰:“彼岂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报竟归。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许养疾,疾愈起用,盖异数也。于鳞归杜门,自两台监司以下请见不得。去亦无所报谢,以是得简倨声。又尝为诗,有云:“意气还从我辈生,功名且付兒曹立。”诸公闻之,有欲甘心者矣。

  于鳞一日酒间,顾余而笑曰:“世固无无偶者,有仲尼,则必有左丘明。”余不答,第目摄之遽曰:“吾误矣。有仲尼,则必有老聃耳。”其自任诞如此。

  于鳞尝为硃司空赋《新河》诗,中一联曰:“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不知者以为上单下重。按三月水谓之桃花水,为害极大。此联不惟对偶精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阚骃《九州记》:“正月解冻水,二月白苹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麦黄水,六月山矾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凌水,十二月蹙凌水。”

  于鳞自弃官以前,七言律极高华,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语,不轻变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节始极旁搜,使事该切,措法操纵,虽思探溟海,而不堕魔境。世之耳观者,乃谓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没,惜其不多,寥寥绝响。

  余为比部郎,尝与蔡子木臬副、徐子与主事、吴明卿舍人、谢茂秦布衣饮。谢时再游京师,诗渐落,子木数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诸咏,亦平平耳。甫发歌,明卿辄鼾寝,鼾声与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为若初醒者,子木面色如土,虽予辈亦私过之。子与复与子木论文,不合而罢。後五岁,子木以中丞抚河南,子与守汝宁,明卿谪归德司理、张肖甫谪裕州同知,皆属吏也。子木张宴,备宾主,身行酒炙,曰:“吾乌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寻具疏荐之。余谓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辈风,近更寥寥也。

  王允宁为修撰时,余尝一再识之,长大白皙,谈说时事,慷慨激烈,男子也。远则祖述司马少陵,近则师称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嫚骂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孙尚书升,时为中允。其同年敖祭酒,以书规切之,允宁答云:“仆犹夫故吾耳。顾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为名,曰伉厉守高也。且仆戆直朴略,受性已定,犹仆之貌,修幹广颡,昂首掀眉,揭膺阔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挟仙术者,能蜕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责仆勿高忽卑,择中而居之,亦尝有以里妇之效颦闻於公者乎?仆即死勿愿也。”允宁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国子祭酒。归省,道经华山,为文祭之,大约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为文以不朽神,其辞颇支离怪诞。居无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户部愈素恨允宁,假华山神为文詈而僇之,今并传关中。

  谢茂秦的来益老誖,尝寄示拟李杜长歌,丑俗稚钝,一字不通,而自为序,高自称许,甚略云:“客居禅宇,假佛书以开悟。暨观太白少陵长篇,气充格胜,然飘逸沉郁不同,遂合之为一,入乎浑沦,各塑其像,神存两妙,此亦摄精夺髓之法也。”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又俞仲蔚古调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恶,沾沾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无所不有。

  王允宁生平所推伏者,独杜少陵。其所好谈说,以为独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贵有照应,有开阖,有关键,有顿挫其意主兴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要之杜诗亦一二有之耳,不必尽然。予谓允宁释杜诗法如硃子注《中庸》一经,支离圣贤之言,束缚小乘律,都无禅解。

  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风神,大抵其体不宜多作,多不足以尽变,而嫌於袭;出三谢以後者,峭峻过之不甚合也。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辞,而微伤其气,晚节雄丽精美,纵横自如,烨然春工之妙。五七言律,自是神境,无容拟议。绝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排律比拟沈宋,而不能尽少陵之变。志传之文,出入左氏司马,法甚高,少不满者,损益今事以附古语耳。序论杂用《战国策韩非》诸子,意深而词博,微苦缠忧。铭辞奇雅而寡变。记辞古峻而太琢。书牍无一笔凡语。若以献吉并论,于鳞高,献吉大;于鳞英,献吉雄;于鳞洁,献吉冗;于鳞艰,献吉率。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归也。

  冯汝言纂取古诗,自穹古以至陈隋,无所不采,且人传其略,可谓词家之苦心,艺苑之功人矣。然远则延寿《易林》、《山海经图赞》,近而周兴嗣《千文》,皆在所遗,恐当补录。

  乔景叔世宁己酉岁以楚籓参入贺万寿,余时见之,短而髯,温然长者也。所有行卷,仅百馀篇耳,颇脍炙人口。又十馀年,景叔卒。近有以其《丘隅集》来者,云景叔所自选。余犹记其行卷内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谪戍玉垒》者云:“学士两朝供奉年,《上林》词赋万人传 。一从玉垒长为客,几放金鸡未拟还。闻道买田临灌口,能忘归马向秦川。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词颇佳,而集不之选,何也?集诗小弱不称,岂梓行者有长吉友人之恨耶?闻康德涵卒後,佳文章俱为张孟独摘取,今其集殊不满人意。以此,予於于鳞,不为删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华;贡上冲、司直涍、司勋汸、虞部濂。汝南父子,嗣振骚雅。省曾姬水。徵仲三绝,彭嘉有二。道复二妙,括得其一。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

  皇甫子安之东览,古《选》颇胜;子遁之禅栖,近体为佳。子安卒,蔡子木以计哭之云:“五字沉吟诗品绝,一官憔悴世途难。”可谓实录。蔡生对余读,辄哽咽泪。又华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独行殊寡谐,死後遗文更谁辑。”比之“一领青衫消不得”者,更神伤矣。

  余十五时,受《易》山阴矣行简先生。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戏分韵教余诗,余得“漠”字,辄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阳街,将军血战黄沙漠。”先生大奇之,曰:“子异日必以文鸣世。”是时畏家严,未敢染指,然时时取司马班史、李杜诗窃读之,毋论尽解,意欣然自愉快也。十八举乡试,乃间於篇什中得一二语合者。又四年成进士,隶事大理,山东李伯承烨烨有俊声,雅善余持论,颇相下上。明年为刑部郎,同舍郎吴峻伯王新甫袁履善进余於社。吴时称前辈,名文章家,然每余一篇出,未尝不击节称善也。亡何,各用使事,及迁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於于鳞,地时为余言于鳞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已于鳞所善者布衣谢茂秦来,已同舍郎徐子与梁公实来,吏部郎宗子相来,休沐则相与扬扢,冀於探作者之微,盖彬彬称同调云。而茂秦公实复又解去,于鳞乃倡为五子诗,用以纪一时交游之谊耳。又明年而余使事竣还北,于鳞守顺德出,茂秦登吴明卿,又明年同舍郎余德甫来,又明年户部郎张肖甫来,吟咏时流布人间,或称“七子”或“八子”,吾曹实未尝相标榜也。而分宜氏当国,自谓得旁采风雅权,谗者间之,眈眈虎视,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难时,橐饘之暇,杜门塊处,独新蔡张助甫为验封郎,旬一再至。余固却之,张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荣我乎?”余归,张亦竟左迁以去。自是吾党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暢,助甫之奇艇超诣,德甫之精严稳称,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难服除後,一操觚,遂尔灵异,神造之句,凭陵作者。唯未为古乐府耳,其他皆具体而微。吾偶遗信问于鳞漫及之曰:“家弟轶尘而奔,咄咄来逼空,赖其好饮,稍自宽耳。”于鳞亦云:“敬美视助甫辈自先驱,视元美雁行也。尝取谢句‘花萼嘤鸣’标君家兄弟,不然耶?”又一书云:“敬美乃负包宗含吴之志,称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江南一小英雄。寻将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备之也。”其见赏如此。

  吴人顾季狂颇豪於诗,不得志吴,出游人间,每谓余不满吴子辈,至有笔之书者,间一有之,而未尽然也。记中年挂冠时,命游屐与诸子周旋。章道华用短,不入卑调;刘子威用长,不作凡语;周公瑕挫名割爱,潜心吾党;黄淳父丽句精言,时时惊坐;王百穀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张幼于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鲁望必为娓娓。对陆叔平俞仲蔚,便似见古人。又云间莫云卿练川殷无美词翰清丽,时时命驾吾庐。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体歌行酷似其舅。王君载者,能为《骚》赋古文,饶酒德,亦何尝落莫也。吾在晋阳有感云:“借问吴阊诗酒席,十年鸡口有谁争。”殆是实录。

  吾於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敢於数子云有微长,庶几未之逮也,而窃有志耳。

  有娀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既而发视之,燕遗二卵,飞去不返。二女作歌,始为北音。禹省南土,涂山 之女令其媵候禹於涂山之阳。女乃作歌,始为南音。夏后孔甲田於东阳萯山,天大风晦,入民室,其主方乳,或曰:“后来,良日也,必吉。”或曰:“不胜之,必有殃。”孔甲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後折,斧断其足。孔甲曰:“呜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为东音。周昭王之右辛馀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处,始为西音。所谓四方之歌,风之始也。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钟鼓管龠为《雅颂》。秦青响遏行云,虞公梁上尘起,韩娥之音,绕梁三夜,临乘老姥,傅谷数日,绵驹王豹之流,皆咸歌之圣者,然亦单歌不合乐。以後《江南》《子夜》《前溪》《团扇》《懊憹》这属,是其遗响。唐妓女所歌王之涣高適及伶工歌元白之诗,皆是绝句。宋之词,今之南北曲,凡几变而失其本质矣。叭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陆文量所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它州?”又所闻:“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音其。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会晤谈,恐亦不能过也。然此田畯红和劳之歌,长年樵青,山泽相和,入城市间,愧汗塞吻矣。然则听古乐而恐卧者,宁独一魏文侯也?

  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妓应声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汙,抛掷到如今。”极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联云:“故国五更蝴蝶梦,异乡千里子规民。”亦自成语。

  潮阳苏福八岁赋《初月》诗:“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於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惜乎十四而夭。令陈白沙庄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