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
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
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
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浅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
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
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
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离之祸,
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
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
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
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
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
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
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卤莽因循苟且之所能
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
论,可以济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
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驰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
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趣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赞《易》,
称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
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
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
知劫,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
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
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
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策略 (四)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
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
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
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駾駾乎若不足以终日。
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
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雍淤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
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
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励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
者相吞,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
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
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
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驰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
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
之士趑趄而已哉。
圣人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
于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己不
为。夫使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之等,使之踊跃
奔走,皆为我役而不辞,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
天子谁与共在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
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
道。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说其
无能而已矣。
夫宽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有以镇世俗之躁,盖非以隔
绝上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怒,
此三代圣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日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
见恶不怒,怒以为不测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
而可入;有间而可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
无闻,夫天下谁能入之。
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日皇极。夫极,尽也。后之
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谓
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
古之人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谓其近于中庸而非,
故曰“德之贼也”。孔子、孟子恶乡原之贼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见之,狂者
又不可得见,欲得狷者而见之,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今日
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皆取于乡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
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
而与之,然则淬励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
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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