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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章55-66
服务提供:听松阁精品诗词网  文章作者:海棠   内容来源:听松阁精品诗词网   发表时间:2013-11-10  文章类别:综合选集  阅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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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1)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随手翻过苏轼的词集,读到“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几句,却总能越过苏轼,想起王朝云。

  是胡兰成,在“生死大限”里清淡地提及。他起笔说,“苏轼南贬,朝云随侍。”八个字,隽永的好像一掊泪。不必再看下去,这个妖冶的男人,就那样清淡的笔,随手一抹,已经撩得我哀伤不堪了。

  怎么能不记得,朝云如他所言是歌扇舞袖的女子。东坡和朝云西湖初遇,应是神宗熙宁四年的事。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是辅官,只负责审案,公务并不繁重。闲暇时,性好山水的他就和朋友一起游山玩水,饮宴赋诗。生性洒然不拘行迹的东坡,在杭州的灵山秀水中乐陶陶地过。一日,宴饮时,他遇见轻盈曼舞的王朝云。他的妻子总姓王,或许,他真的与王氏缘深。

  那时她形容尚小,只十二岁。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虽身量不足,却别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他看得入神,这个女子仿佛在很久以前就见过。碍于身份又不好露得太明,只淡淡一笑置之,心思却有一缕总被绊住了,心有挂碍。

  游船复饮宴,他又见着她。“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一句,宜当用在朝云身上吧。抱歉!这一次,他的一双眼再也离不开换作素妆的她。朋友看出门道来,叫他赋诗,他脱口便是——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睛后雨》

  朋友们哄然叫妙,已解其意。便有人暗中将朝云买下,送至苏府。这时朝云尚懵懂不解,她太小,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拽文的奥妙。可是数年后,她却在苏轼和苏夫人的调教下,成了一个识词解意的“如夫人”。那一年,苏东坡已是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侍姬)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也好理解,说苏轼和妾朝云在花园闲坐。正值秋霜初降,落叶萧萧之际,苏轼凄然有悲秋之意,吩咐朝云拿酒来,唱《蝶恋花?花褪残红》一词。朝云刚开口,还未唱就已泪满衣襟。苏轼问她为什么感伤,朝云说:“我最怕唱到词中‘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触景生情实在太伤人。”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却又伤春。”

  她如何能不伤感?她唱《蝶恋花〉凄然不成歌,是因为她体味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旷达与感伤相杂的情怀。正是明白他是那样豁达宽和的人,才替他伤感。他实在不该受这样的磨难。朝云待子瞻亦如黛玉待宝玉。世皆言黛玉爱哭,却不知她的泪总是为怜惜宝玉而落,不是为了自己。朝云也是一样的心思。我想,子瞻是明白的,不久,朝云病亡,苏轼终生不再听这首词了。

  彼时,宋哲宗业已亲政,用章惇为宰相,新官当政,于是又有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谪。苏东坡也在其列,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这时他巳经年近花甲了。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这是人心凉薄,亦是无可厚非。只有朝云始终如一,追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对此,重情的苏轼一直铭铭与心,却不宣诸于言辞,因为夫妻就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也不需要满口言谢。也是人说的,人世是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唯是性命相知。直到有一天他读到白居易的诗,才不无自豪地泄露心机——









第56节: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2)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自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夫妻谈笑戏谑间,子瞻的满足和感激宛然可见。

  这个十二岁进门的丫头几十年来侍奉在他左右。在他最得意时,在他最倒霉时,都誓同生死。面对比自己大许多的丈夫,朝云的生死相从不是源于刻骨铭心的敬和爱又是什么?她固然聪颖不凡,才能当得上他的解语花,他的“如夫人”,他又何尝不是横绝百年的男子,天资卓绝的才人?

  一个没有才的男人,永远得不到女人的喜欢和尊重。男人不要总说女人物质,女人纯洁起来,也是瑶池仙露,一点俗事不沾的。端看做男人的,有没有这个能力让女人死心塌地?

  朝云死后,苏轼葬她于惠州西湖,墓边筑“六如亭”长伴红颜。他虽然没有和她葬在一起,我想,朝云也是没有怨意的。情既超越生死,又何用计较虚名?她与他既是生死相知相重的夫妻,更是比爱人还要难觅的知己。

  有人说,苏东坡是一位“永不背叛感觉”的性情中人,我深深认同。所以他姬妾多,我亦觉得他是痴情之人。如果拿一夫一妻制来衡量,苏轼在今天,不单在道德上,法律上还说不过呢,怕是难免有私买儿童之嫌。

  是感觉不是感情。他从不背叛感觉。王弗病逝后,苏轼续娶,但仍在王弗埋骨的山头亲手栽下了三万株松柏苗,以伴青冢。他对她心有牵念,年年不忘。作词悼亡,亦是坦荡荡。他亲手栽下三万株松柏,那些号称不薄幸的文人们,哪个有如此闲心?松涛入耳,我是王氏,也当安眠地下了。续妻王氏死后,他不再娶。十几年后由其弟苏子由将他和王闰之合葬在一起,完成他对她“死则同穴”的誓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在以词写悼亡的悲切劲上,东坡和纳兰容若极似,只是他比容若更达观,更懂得死者长矣矣,生者当乐天的道理。

  再看他应酬歌妓的诗词,也是端庄尊重,轻灵妩媚之余却没有一点轻佻浮浪之意,其心意与两宋年间的那些文人骚客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有名的他为柔奴写的《定风波?此心安处是吾乡》外,另一首《减字木兰花》也是别有来源。

  郑庄好客,荣我尊前时堕帻。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我公。 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减字木兰花》

  这是他借词为歌姬郑荣、高莹求情脱籍所作,开了“藏头词”的先风。这样的苏轼,和那口口声声“忠君爱民”、“存天理,灭人欲”,却为一己之私威逼名妓严蕊诬陷他人的南宋理学宗师朱熹相比,人品高下,不望可知。

  应该还有一段人们甚少提及的故事,苏轼的初恋。我看到,就一并录了来。他的堂妹,一个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是在东坡的诗文中称她为“堂妹”或“小二娘”。祖父苏序的葬礼期间,她出现了,苏轼对她一见倾心,只不过缘分浅薄,不能在一起。这位堂妹后来嫁给了一个喜欢收藏书画的书生柳仲远,住在靖江,苏轼在杭州做官时,后来流放时都去探望过她,也为她也写过诗——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林语堂先生以为这首诗是很典型的“情诗”,可看做东坡对年少时梦中情人的温然怀念。后来这位堂妹死时,苏轼直说自己“情怀割裂”、“心如刀割”。我真是喜欢东坡这样的洒然真挚。对身边的人都有敬爱怜惜的心,这样的男子值得女人去爱,值得千年后仍时有女子为他牵动情肠。

  善男子,善女子,都应得到怜爱。

  他对堂妹的感情,是情意结般的高高在上,可以自诩。红尘万里,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误解了,错过了,所以,到年老仍是赤心怀念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因此是一份机缘。就好像有个人叹息,当年他喜欢过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是别人的女朋友,他不好意思去表白,甚至连争抢的心也没有,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卒,后来,她和先前的男子散了,他也逐渐有了名气,可是他跟她,毕竟错过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他的情意结,但他也是万人称道的好男子。
  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百余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词宗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

  ——仍用胡兰成的文字作结吧,这个男人,别人说他如何,仍难减我对他的好感。这是没办法的事。







第57节:风住尘香花已尽(1)


  风住尘香花已尽

  她写:“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应当是一个女人对英雄的倾慕,一个时代对英雄的需要吧。

  彼说时势也乱透。恍惚又是秦末,狼烟四起,天下起干戈。却再无一个西楚霸王出来,扫平天下。七十二路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然而天下,或者李清照这样的香草美人,都需要这样的男人来拥有和保护。

  那时北宋灭亡,宋室南渡。赵构在临安建都,改年号为“建炎”。但南宋倾危,纵然偏安一隅退缩江南,也改变不了大金铁骑铮铮而下兵临城下的局面。可是也有人觉得靖康之耻已成旧事,往事不堪回首。明日这一颗好头颅还不知是谁割将去呢?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于是便有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在《题临安邸》中描绘的浮靡景象。这是我小时候背的古诗,现在仍记得清明。我外公怕我不理解(诗不理解则不能体会它的好处,当然就记不住),他是一力反对死背的,就告诉我说,那时候赵匡胤辛苦建立的北宋已经覆亡了,他的子孙把国都迁到临安,今天的杭州。他们只拥有半壁江山了,可依然不想着抵御外族侵略,不知道重用忠臣良将,一味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到最后,南宋也亡了。

  外公说,杭州是个花柳缠绵地,人间富贵乡,人间的天堂,让人沉迷。可是那时候,不是沉迷的时候。这事,说大了,是对不起天下百姓,说小了,也是对不起赵家祖宗。子孙不肖,叫人心寒。我听了,赶着讨好说,我一定孝顺你。

  小时候的印象让我对杭州充满了难言的好感,到现在仍不可磨灭。却也因此不喜欢南宋这样颓靡的,仿佛江南阴雨的朝代。从里到外湿溻溻,没有一点刚骨。我喜欢安定壮烈,华丽得叫人魂魄飞荡的朝代,如大唐;或者乱,干脆乱到天地动荡,无人不可以是君,无人不可以是臣,如秦末,如五胡乱华。在这样的乱局里,偏是把什么都打翻了才见得清明爽利。

  秦王扫六合,是天下的霸主。他的子孙压不住天下这杆秤了,自有当得住的英雄出来。项羽灭秦,亦成为天下的霸王。

  不是早有古训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是天下大势,天理循环使然。英雄,众生,随缘而生,随缘而定罢。

  只是在南宋,除了那些抗金抗元的名将们,比如岳飞和文天祥,能让我有浓烈好感的,除了李清照和辛弃疾,好像也难找出别的人来。

  一个是承袭了苏轼风骨的豪放巨匠,一个是于宋代词苑中独树一帜,开婉约一脉的名门闺秀。清照词称“易安体”。“易安体”之称始于宋人。侯寅《眼儿媚》调下题曰:“效易安体。”辛弃疾《丑奴儿近》调下题曰:“博山道中效易安体。”

  词作既已自成一体,就表明已形成鲜明的风骨神韵。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足以与男子比肩。一个女子能有如此成就,是不易的,她是文学史上的异数;况且宋不比唐,种种等级制度鲜有宽松和余地。有宋一代,虽先后有四朝太后辅政掌权,女子的地位仍是低的,托程朱理学的福,礼教对妇女的束缚是越来越紧。

  李清照整个人却是个异数。

  出身贵族,有着美好回忆的童年,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八岁嫁作人妇,与赵明诚结为连理,又琴瑟和谐,夫妻唱和不绝。跟赵明诚在一起,李清照既是他的诗朋酒友,又是他的知己知交,两个人都是快乐的。








第58节:风住尘香花已尽(2)


  也曾经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仿佛生命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影子。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赵明诚?已经无法证明他们的婚姻是自由恋爱的结果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毕竟一个是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千金,才名著盛;一个是两任宰相赵挺之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学生。反正,怎么着都是门当户对,才学人品无不相当,再森严的礼教也挑不出毛病来。这样的一对璧人,真叫人歆羡。

  婚后生活清闲优渥。夫君酷爱金石,清照对此也颇有研究和见解。夫妻醉心于此,志趣相投感情愈浓,便有“赌书斗茶”的雅事流传。纳兰曾写:“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之句悼念亡妻,可见其逸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这一句,易安晚年读到,怕也会潸然泪下吧。

  即使后世好事者考证属实,赵明诚婚前曾去过花街柳巷,在婚后因李清照没有生育曾与丫环有染,但在以狎妓为风流的那个时代,这应是可以原谅的吧?易安需要一段平等丰满的爱情,来释放她的才华和美丽,需要一个温和尊重的男人来爱护她,赵明诚是最合格的丈夫。

  她是太富有情趣,有太敏感明洁的眼睛,观物入心。某日一夜风雨后,她晨妆梳罢,闲问丫鬟一句:昨夜急雨一场,不知道园里的花怎样了?

  丫鬟答道:依旧是一样的。

  她摇头笑道: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是啊! 今早容颜老于昨日,人每天会有改变,花草一夜风雨,岂有个一样的道理?是俗人看不出来罢了。

  一年秋天,落木萧萧,赵明诚要携友外出,李清照在一方锦帕上写下一阕《一剪梅》词,为丈夫送别——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赵明诚读了,心中亦起眷眷之意,把那登山访古的心思,减去一大半;人还未走,心已归家。

  又一年重九,赵明诚在外。李清照填了一阕词,寄给赵明诚。赵明诚接到这阕词后,闭门数日,穷三天三夜之力,填了五十阕,把妻子的那一阕也抄杂在里面,也不写清作者,拿去给好友陆德夫品评。陆德夫玩诵再三,以为有三句最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大乐,言道:“我夫人才学果然胜我百倍。自此后,我是服了。”

  这便是那有名的“东篱把酒黄昏后”的《醉花阴》的来历了。赵明诚心折夫人才学,更敬她几分。因为家世和夫妻恩爱的关系,李清照大约没有受到太多礼教的压制。她写,“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活脱脱的酒醉少女的酣态。湖上泛舟赏荷,佐以清酒,有襄儿拔金钗当酒的豪气,更有湘云醉卧芍药荫的憨然妩媚,叫人看了欢喜。

  “绛绡薄,水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帱枕簟凉。”(《采桑子》)“绣幕芙蓉一笑间,斜偎宝鸭依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纱》)这样的香词丽句,写满了薛涛笺,犹不能说足她的幸福。

  她的前半生,是大喜了。如果能这样一生平顺,不经忧患,真是好啊!不是每个人都要去经历忧患,人世苦,其实是越少人经历越好。更多人,本就想,也就该享受安逸。不然要那天下太平作甚?

  里尔克说,爱是最难的事。上帝到底嫉妒了。在他们成亲二十六年之后,建炎三年,赵明诚死在去建康赴任的路上。失去了挚爱的丈夫,那也是李清照后半生流离颠沛的开始。

  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折磨这个女人,给了她绝世的才华,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开始,却又忍心给了她一个“国破家何在”的凄凉收场。

  我们看《声声慢》,才知道她是如何凄苦地度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不服。难道就是为了让易安词再添一点沉郁雄浑之气,添一点忧时忧民的慨伤,就一定要这个女人,随着小朝廷南渡,在人世间颠沛流离,孤独终老?如果是真的,那老天真是残酷。

  她熬住了。虽然,丈夫故去,亲人离散;虽然,国破山河破,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她毕竟是熬住了。而且,任是自身这样潦倒,仍念念不忘国恨。别人元宵佳节赏灯时,她一面怀念追忆昔日的风光,一面又不由得因这末世里的繁华而大起悲意。因这浮华实在是人们沉溺不醒的明证。她写下《永遇乐?元宵》。一个女子,静夜沉吟,忧国忧民之思比男子还深切三分。

  原来,是为了看她会不会被尘世的惊涛骇浪湮灭,家破人亡的哀痛会不会将她摧毁;浮生浮世,她最后会不会拔节而出。毕竟上下千年的岁月,这样出色的女文人,除了易安,再没有第二个了。

  英雄美人,原也是想着迎合时代的,只是迎合不上,必要饱经忧患。

  原来,需等到风住尘香花已尽,才可以看到最后的风清月朗,花好月圆。

  无论你在哪里,待走完沧桑人世,我们终会相聚。浮花浪蕊的人生,哪那么容易就断了呢?









第59节: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1)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北宋的林君复为梅所动,一生未娶,以“梅妻鹤子”自诩。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十四个字清绝出世,艳冠古今,咏梅的,无人出其右。王十朋更赞道:“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

  却有一个女子,爱梅不在林逋之下,清绝也不在他之下。她出身于福建的莆田,入大明宫后,在宫前遍植梅花,建赏梅亭,作梅花赋,爱得痴绝。她的男人称她为梅妃、“梅精”;也曾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曾在宫宴上舞做凌波,有人乘醉踩了她的绣鞋,便恼了,拂袖而去。

  清冷疏淡的人儿,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像这梅,春风初度,万花献媚的时候,她不理,冬风萧瑟,蓦然回首,她或许已在墙角候君多时了。

  她整个人,正是白梅如雪,不染尘埃。可惜清幽的梅,似乎从根本上不属于繁盛的大明宫。她是被命运带进来的旁观冷眼人。杨玉环进宫,她渐渐失宠,迁居上阳宫。沉香亭的梅花改成了牡丹,一篇《楼东赋》,改变不了爱情偏离的轨迹。

  他恻然了一下,恻然而已!爱情是霸道的,独一无二的爱。他不能,也没有能力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只能送去一斛珍珠。

  君王也一样,一样遭遇了爱情。面对真正的爱情,不能够三心二意。

  可惜他不晓得,丰裕的物质温暖不了被爱情遗忘的心,满足不了这个孤独清高的女人。她作《楼东赋》,说,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意思也是明确:要么就是你的人来,清心寡欲的来,哪怕只是来见我一面。我也承恩不忘;而一斛珠,我是不稀罕的。

  一个失宠的妃子能绝然地将皇帝御赐的礼品退回去,并反问一句,何必珍珠慰寂寥!该是多么清洁自诩、自尊自重的人!我总觉得林君复笔下暗香疏影、冷花淡萼的梅仙便像是梅妃江采萍。

  她幽谧柔弱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宁折不弯的心。可惜,太出尘离俗便更不为世所容,又怎经得住人事变化?“安史之乱”中,梅妃成了战火里的一树枯梅,将清冷疏瘦的影子留在温泉池里,等着这个宫殿的主人回来。

  多年后,当李隆基在梅树下挖出梅妃的遗骨时,已然垂垂老矣的太上皇泪湿长衫涕泪横流,将满园子的梅花撒在她的身上。

  他回望前尘旧事,夜凉如水,长生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暗香浮动间,依稀是她在梅林中笑语翩跹;杨妃仙去,梅妃也化成了墙角数枝梅;所爱的两个女人都找到了生命的归宿。当真是一掊净土掩风流也好,胜过他一人寥落的活在这个世上。繁花如锦到头来是长恨一梦。

  梅花开似雪,红尘如一梦。

  江采萍,她更像是错了朝代,早生了数百年。唐爱牡丹,宋爱梅。梅妃似乎更应该出现在宋代,成为一代文人意淫寄托的对象,独独地占尽风流;不要和杨玉环那株洛阳牡丹争艳,不应该落得个“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的下场。周瑜在死前问苍天:“既生瑜,何生亮?”对她来说何尝不是如此。有了一个江采萍,何必再来一个杨玉环?若是悲剧,毁灭一个也就够了,何必要两个绝代的佳人,一起葬送在开元盛世的余烬里?盛世高唐这把火,烧得人热血沸腾,也烧得人心涸如死。











第60节: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2)


  宋爱梅,蔚然成风,看似雅然,却有它的不得已在。民众审美情趣的变化,折射的是历史的变化——唐的辉煌与宋的孱弱。宋是一个积弱积贫的王朝,开国伊始就处在外强的凌辱之下,南渡以后,国势更是江河日下,风雨飘摇;不比大唐,国富民强,从骨子里就渗出富贵的风韵来。积弱的国势,使长期生活在内忧外患中敏感的文化人,对顶风傲雪、孤傲自洁的梅花有日趋浓烈的钦佩感,把她视为抒怀咏志的最佳对象。

  陆游走在沈园里慨叹:“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写“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以梅花的劲节自比;陈亮写“墙外红尘飞不到,彻骨清寒”,则以梅花的清高自比;辛弃疾喟叹“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更以梅花冰肌玉骨的仪态自诩。

  如果说生活在南宋中前期的陆游、陈亮、辛弃疾等人,他们以梅花的标格比拟自己,意在表现无论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也不放弃自己抗金救国的爱国之志的话,那么到了南宋末年,宋亡已成定局的情势下,大多正直文人的咏梅之作,则是表明他们学梅花洁身自好,宁当亡宋遗民也不愿委身事元的悲苦无奈的心态。

  从古至今,很多文人都是爱梅成痴之人。这些人当中不乏才智高绝的,却再也没有人能写得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绝唱。不过这并不奇怪。这些人爱是真爱,只是对梅的爱有太多洁净刚硬的味道在,于是更像是纳喀索斯的顾影自怜,谁分得清是爱水仙,还是爱着像水仙的自己。

  再也没有人如林逋爱梅般爱得纯粹。梅似女子,芳魂有知也只寄知音一人。

  本来,文章可以结束了,但我想起——一个女人,忍不住接着写下去。有一个女子,她在自杀之前,写的绝命词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然后开了煤气自杀,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经芳魂杳杳……

  这是1984年5月间的事,5月14,我尚未出生。这段往事是在家中整理旧书时,从一本杂志上看到,题目是《翁美玲之死》。

  她的死,是与别人的妒有关,设了局,教她看见爱郎和别人鸳鸯戏水的样儿。千头万绪,烦恼缠绕难解,一忿之下走了死局。——“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的死,让我记清了这首词。

  放翁的劲节,到了阿翁处,成了对世事森然的冷语相对,男人的刚烈化成女子清嘉。

  韶华极胜时抽身离去,爱得非常短暂凄凉。如光一样消失。那个男人随她一起隐没在黑暗里,终生不再得志。

  很多年以后,每次读到这首词,都会想起她。

  薄命如花,却是二十一年暗香如故,如果她真活到今日,在人世颠沛辗转,老成了寻常妇人,人心挑剔,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年轻时的容颜?也许,她将不得不面对评摘职责,好像梅,被人折下来,左右翻覆地看。

  世事,有时看起来残酷,翻转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








第61节: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1)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

  错,错,错!

  写到《钗头凤》,突然就卡住了,觉得太多人知道陆游、唐婉、沈园。故事我是烂熟,却不知打哪儿说起,也喜欢自虐,压根就不愿毫无新意地复述别人说过的话。

  在没有引进西方遗传概念之前,中国传统信奉“亲上加亲”,表兄娶表妹是天经地义的。穷困人家之间这种换亲,省得许多彩礼;富裕家庭则更增添一些喜庆。民间有许多表兄妹间的爱情故事,譬如嫌贫爱富、撕毁婚约,譬如私相授受,暗订终身……由于表兄妹也分所谓姑表、舅表,戏文中常常出现的是舅母嫌弃外甥。

  而陆游、唐婉也是表兄妹,却是姑母嫌弃外甥女。唐婉怎么做也“不获上意”,丈夫又是个事母至孝的人,这便种下了悲剧的种子。我看《二十四孝》的故事总觉得惊怕,怎么世间还有这样愚孝的人?这样残酷的事还时时被后世人拿来做榜样,京剧《三娘教子》唱的即是。都说帝王家无情,其实中国的堂堂皇道,到了民间也一样是清冷残酷的。因为权力变小、责任变重的缘故,有时,礼教反而更显得变态压抑。

  陆游原不是一个软弱怯懦的男子。“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诗里的慷慨义气,教人耸眉动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诗剑生涯,一样激扬从容。可是,在母亲面前,在最爱的女人面前,他都做了懦弱的人。

  或许这样去指摘他是不对的。他不能不孝。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人,礼教驯养出来的标准好男儿,如孙悟空挣不脱那个金箍咒。所以只能一次次地哀求,最后低头,休了自己至爱的妻。

  原本属于两人的情爱中,添入了太多的情感纠葛。纠葛是沉重的,繁杂的,无法使人释然。

  他另娶王氏淑女,她另嫁赵家好男。没缘法,转眼分离乍。翻覆间生离如死别。时光又轮回了。事件重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你可看见,东汉的杳缈水烟里,刘兰芝和焦仲卿隐约的身影?

  时间慢慢地流过去了,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他们血流成河的哀伤,渐渐变成了戏文里的皮囊,单单的,薄薄的,哪个人都可以套到身上来演;书页之间的黑白文字,轻薄,谁都可以谈起。他们成了故事,成了神话。

  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走过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北宋,到了南宋,焦母陆母们仍可以为了儿子的前程考量,举起“孝”的大棒逼散鸳鸯。做小官的儿子,敢怒不敢言,不懂得孝而不顺的道理。贤惠美貌的儿媳含冤受屈被遣送回家——依旧是同样的悲剧,连戏码都没有变,只是主角上场时换了一副面具。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孔雀东南飞,千年的期盼还是落了空。

  十年后,他回到家乡,独自去了沈园。应是心底的一缕难解的情愫引领他去的。那里是他与唐婉相恋的地方。沈园的青葱岁月是他稔多年来藏在心里的秘密花园,秘而不宣。

  他黯黯地在沈园里凭吊,想着世事如水不可回转,大宋江山如是,自己的爱情亦如是。转身之间却又遇见她了。这如画的春天里,杨柳揉碎了一池碧水。曾经与他十指交缠,分花拂柳踏步而来的人,已嫁作他人妻。

  为什么还要遇见呢?

  此时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名士赵士程。春光和煦的一日,夫妇相偕游园。

  她分花拂柳而来。阔别十年后,又看见他了,依旧是分花拂柳间抬眼望见的弱冠少年,他好像从年少时就站在那里,未曾离别。

  为什么一定要是十年呢?

  这个数字仿佛一个魔咒,撺掇着人把时间当成坟墓,把什么都往里面埋。等你,以为已经事过境迁,风平浪静了,再一股脑地倒腾出来,看你受不受得了。

  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根本未曾离别。十年之前,我们分手,十年之后,我在你身后。仍是朋友,还可以轻声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她遣人送来黄藤酒一杯。红酥手,黄藤酒,请君满饮此杯。这或许是你我最亲密的接触了。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她退回小轩里,与丈夫共进小食。隔着摇曳柳树,她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可是再也不敢抬头,不能再看他一眼。往事不堪回首,纵有千种愁绪也只能埋在心里,烂在心上。已是他人妇,虽然赵士程足够绅士,给了他们叙旧的机会,只是他不敢过来,她不敢请。谁不怕?这抑制不住如海的相思!

  她只送过一杯酒。以妾红酥手,赠君黄藤酒。相逢无语君应笑,各自春风慰寂寥。

  她和夫君在轩间小酌,依稀望见黛眉轻蹙,红袖玉手,为他轻轻斟酒。隔着摇曳柳树,轩上的她,好比云间月,禁宫柳。

  曾以为,我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在墙上题了一阕“钗头凤”。为了逃开这宿命般的挫败感和遗憾,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手持三尺青锋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一年后,唐婉重游沈园,走到与陆游相逢的地方,看见粉笔上字迹犹新的词,恰如看见两人的心血斑斑。她伤心饮泣,在词后和了一阕——









第62节: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2)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

  春如旧,人空瘦。 你何必再题什么《钗头凤》?桃花落,闲池阁。你我别后,已是武陵胜景又一春,何必再叹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表兄妹的恋情似少年梦境,恍恍惚惚的,一个一个的节气过去了,作为亲戚的往来,却显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侧身从堂前掠过的身影,卧塌前俯耳侧听的脚步,只是父母谈笑的话题。青春在想象和期盼中簌簌地过去了。

  那一年,他终于以一只钗头凤为聘礼,将她迎娶回家。那是一只钗,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凤嘴小小,以为衔紧了一世的爱情。

  以为一夕的相拥而眠,是终生的厮守。我太眷恋你了呀,无心去做别的事,天天谈诗论赋,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到九霄云外。得到这样兰心蕙质的妻,谁舍得只顾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况我屡试不第,是因为性情耿直而得罪权贵,是血脉里流淌着诗人的梦魂;不是你的过错。

  谁说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坠家风,才对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乱世,谁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在山水之间,赌书泼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足教世人从此不羡鸳鸯只羡仙。

  不料却恼了母亲,一来唐婉不能生育,二来使陆游沉溺儿女情长,耽误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贤的妇。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赶着为他另娶贤妻。陆游毕竟是陆游啊,只可以做国家的栋梁,从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儿女情长的贾宝玉。

  也是因为爱儿子吧,为了他的功名前程计,更为了私心里那一点不可明言的“恋子情结”。就像焦仲卿的母亲一样,媳妇怎么做,也讨不得婆婆欢心去。因为我的儿子太爱你了,这本身就是一种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开出来的妖花,却常常拿爱做幌子。

  和了一阕《钗头凤》不久,唐婉便因悲痛过度,抑郁而死。她对得起陆游了!唯一辜负的,只是赵士程吧?一个清雅豁达的谦谦君子。史书上不提他的深情宽厚,可也应该是不输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沈园一遇,那一阕伤筋动骨的《钗头凤》,他和唐婉安然到老,应该不是神话吧?

  唐婉说“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难道他真的一无所觉吗?沈园那一遇,她和他的未尽情愫,他真的看不出来吗?只是他选择隐忍,沉默罢了。他爱她,也尊重她。

  她别去,用死亡在两个爱她的男人中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没有鹊桥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复见。死亡,有时反而是最轻易的割舍。

  用破一生心,也无法让你爱我。夜半阑珊时,他又该有怎样的痛?

  这一切的哀讯陆游并不知道。他刻意的远走他乡,忙于他的抗金大业。只有夜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军旅生活,塞上关楼的风刀霜剑,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属于江南的一缕缠绵隐痛。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蹉跎,便是两鬓苍苍。直到四十年后,陆游重回沈园,才看到唐婉的和词。可是,伊人何在?他们错过了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轻曼地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一霎的轻别,换来半生的凄凉孤单;生命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相爱太深是错,没有恶意也可以导演出无法遏止的悲剧。爱的本身无分对错,所以也可以是错。

  他的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词,却没有一首是给自己的母亲和续弦的妻子的。心里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说。他终究还是有怨,还是有恨。母亲扼杀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对母亲的孝,应该是心甘情愿,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实他如此地悔,还不如当初反了,拼着不做什么孝顺儿子,忠于自己,省得一生长恨。可惜已经错了,一错手,是天长地远,相见无期。

  金戈铁马的陆游,一生中最柔软的伤口该是这“沈园”了吧,不能触碰,一动,就有汹涌的泪流出。他偶然看见别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经把采下的野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细细地缝成菊枕。为他做的枕头。那幽谧的菊花香,使他感伤地叹——“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他只能移情沈园。最后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地方。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那时,垂垂老矣的陆游,总是老泪纵横,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游沈园,哪怕是梦游,他也有诗做。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沈园里的花会记得;“沈园柳老不吹绵”,沈园里的柳会记得;“春波桥下伤心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里的水会记得。沈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记得,他自己也记得。心里到老到死的遗憾。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今我来时,杨柳依依,沈园里,不见宋时明月宋时人。影壁上后人刻的两阕词,遥遥相看,黑的碑,白的字,叫人凄然。心意相通却无缘牵手。山长水阔,梦魂杳杳,再相逢,惟有来生了。这堵墙,被哀重的词剜了筋脉,虽然被修葺得光洁了,仍是“墨痕犹锁壁间尘”。

  夏末游园,园里展眼看去都是绿。这园不及苏州的园林多矣,但仍惹人眷恋,就像北京上海的大观园,明知是假,爱着《红楼梦》的人还是要进去看看。

  这树静静地陪他一起老了,这水还青碧着,仿佛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倩影。我滞留沈园,不为亭台楼阁之胜,为的是那份千年情殇。

  不禁想,若当日两人放舟江湖,南山携隐又如何?没有牛郎织女式的离散,不要这千古传唱的《钗头凤》,只要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63节: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一句不可或缺的话,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它都是中国最经典的情话之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苦苦找寻的惘然,失而复得的惊喜。辛弃疾用一阕《青玉案》证明了自己生命中深藏不泯的柔情,感动了他生命中的女子,更打动千年以后的人。这句话更被王国维用在《人间词话》里,化为艺术境界之谈的第三层,有一种豁然光明,益发广为人知。

  辛稼轩是文人中的异数,书生和百夫长的超完美结合。他的清亮,一扫文人柔靡的形象。作为一个具有实干才能的军事家,辛弃疾曾经获得相当高的地位。他对抗金事业的追求,不像文人那样出于书生的义愤却只懂得纸上谈兵。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在其后方的汉人不堪金人严苛的压榨,纷纷起义。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聚集了二千人,参加由耿京领导的一支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后来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向北撤退时,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在他完成使命归来的途中,听到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便率领五十多人袭击敌营,把叛徒擒拿带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辛弃疾惊人的勇敢和果断,使他名重一时,“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宋高宗便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这时他才二十三岁。

  想想都脸红。稼轩二十一岁就投身到民族大业里去了,二十三岁时就已经名重一时,而我们,二十一岁的时候干得最精彩的事,不过是拿着父母的钱,谈一场场花期短暂的恋爱。

  《稼轩词》里怀古登高,追悼千古英豪的词章写得多,写得亮烈疏豪。李广、廉颇、孙权这样的英雄豪杰,是他的精神偶像,身负救世之才,又少年有为,早期的稼轩真的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的雄心壮志。







第64节: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他看起来算是幸运的了,其实这不过是时势许他的一点甜头,彼时南方的宋朝和北方的金国时战时和,朝廷里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就像妻妾争宠卖娇,拔河一样拽着皇帝。南宋的皇帝也昏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搞什么,那些做臣下的就更没个方向感了。

  辛弃疾初来南方,对朝廷的怯懦和善变并不了解,加上宋高宗赵构曾赞许过他的英勇行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小小振作了一下,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所以在南宋任职的前期,稼轩曾热情洋溢地写了不少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像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可是符离败退后,宋孝宗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因此尽管这些建议书在当时深受人们称赞,反响热烈,但已经不愿意再打仗的朝廷却反映冷淡,只是对他在建议书中所表现出的实际才干很感兴趣,于是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重要的地方官职,去治理荒政、整顿治安。这虽然与辛弃疾救国安民的理想大相径庭,但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情,他一样干得很出色。

  稼轩文才傲世。后世的读书人喜欢辛弃疾,不是没有道理的胡乱崇拜。老苏够牛的了,他能和老苏以词并称“苏辛”。 辛词和苏词都是以境界阔大、感情豪爽开朗著称的,不同的是,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迈的思想来体验人生,常表现出哲理式的感悟,并以这种参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从冲动归于深沉的平静,近于禅悟。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更多地表现出英雄豪杰壮志不遂的悲慨,风格更沉郁顿挫,更入世。王国维言:“东坡词旷,稼轩词豪。”言简意赅,确实是大家才能作出的老辣解语。

  幼安词有一种气象,伟峻恢弘。这是上通于盛唐,下达于北宋的。没有幼安,整个南宋词就气势颓然。姜夔,吴文英,甚至周邦彦,都只能算是好词人,无论在胸襟和气概上他们都当不起领袖的身份。“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种气概,在南宋一干孱弱文人身上拿放大镜也找不见。陆游虽然也有报国的壮志,才气也不弱,但还是不及稼轩霸气。

  苏子是以诗入词,所以旷达中有淡雅。幼安则是以文入词,以慷慨悲昂著称,同时口语用得灵动,风格多样,在词境多有突破。真正的大家就是能够不拘于陈腐,大力去拓开新天的人。只是有一点不好,辛弃疾是个有名的大书袋。我甚至觉得后来文人爱用典的毛病就是他给教坏的。

  稼轩词中用典多得让我头皮发炸,像《贺新郎》的上阕——“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句句用典。所以我更喜欢这词的下阕——“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典故和辛弃疾之间恩怨难清。典故成就了他,稼轩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入自己的词里。这让他的词有非同一般的底蕴。幼安的出色,是有霸气的才华打底,后世的文人,没有他的才力却妄自学他用典,结果得不尝失。

  我最喜欢的一首稼轩词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

  这首词也用典,也沉痛,却有昂昂古风,扑面不涩。可惜稼轩这样的词不多,很大程度上稼轩是让典故给毁了。他的词没有苏轼陆游,甚至不及姜夔等人流传广泛。《水龙吟》的最末一句,让我想起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65节: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


  那个上元灯节,火树银花不夜天,人潮汹涌。他和她走散了,在人群中切切找寻,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候,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她立在的地方微笑等待。无情未必真豪杰。“众里寻他千百度”这样的情语由辛弃疾这样的大丈夫说出,格外缠绵感人。

  作为一个文人,稼轩是杰出的,他一人引领了南宋文坛的气运;作为一个武者,稼轩更是堪为表率。读书人当中如果还有个英雄,一个真正侠客的话,那个人一定是稼轩。

  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稼轩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年,他晋见宋宁宗,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救世言论,并亲自到前线镇江任职。但不久又一次受到了排挤打击,在一些谏官的攻击下被迫离职,于开禧元年(1205年)重回故宅闲居。虽然后来两年都曾被召任职,无奈年老多病,身体衰弱,终于在开禧三年秋天溘然长逝。

  从来,忧国忧民的人都值得敬重。襄阳巡城,郭靖对杨过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连杨过那样放达不羁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虽然过了千年,所有的王朝都已经消散,很多民族也化做了历史的劫灰,现代人的心念已经不再执着于种族之见,消除了王朝的界限,金人汉人蒙古人再不是生死不能共存的仇敌。然而,每每看到郭靖死守襄阳,读到辛稼轩、岳武穆的词,还是会热血沸腾,为的正是他们身上显现的“鞠躬尽瘁,死而后矣”的壮怀激烈。

  稼轩始终是幸福的。抗金大业功败垂成,非战之罪,而是南宋气数已尽,不是人力可以挽救。在他伤心失落的时候,身边会还有善解人意的爱人相伴。可是有很多人,众里寻她千百度,像陆游,一样壮志未酬,一生挚爱还失散了。人海茫茫,蓦然回首时,我们是不是还有运气看到那个等在灯火阑珊处的人呢?

  在爱中,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寻找和等待的一方都需要同样的耐心和默契,这坚定毕竟太难得,有谁会用十年的耐心去等待一个人,有谁在十年之后回头,还能看见等在身后的那个人?

  我们最常看见的结果是:终于——明白要寻找的那个人是谁时,灯火阑珊处,已经空无一人。








第66节:后记:功夫应在诗外


  后记:功夫应在诗外

  我没见过安意如。半年前的一天,我在博客上偶然看到她的一篇《桃夭》,初看时文字质朴,以为是个男的,再细看另一篇《妙玉爱玲》,也就是后来录入《看张》那本书中的一篇,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起初以为她是张爱玲的崇拜者,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年龄,对她对张爱玲的深刻理解很惊讶。以为不用全力是不能达到的,而用了全力,张的幽暗绝望对她应当是没有好处的。于是好为人师地教导她不要沉溺于张的小资世界……“所以,当时代很热闹之时,如果能敞开心灵迎接世界当是最好的。”但她随后回复,那只是为了写作,不沉溺、不膜拜,只是要费些心思罢了。很快她完成了《看张》的工作,并笔耕不辍,更让我确信了她的笔力。

  那一段时间她每天录一两首《国风》,从《周南》到《召南》,从所选的篇目上,我看出了她的眼光和对诗的具有穿透性的理解力。一般说来,《诗经》名头之高妇孺皆知,是中国诗歌的源头,但从汉代以来,就没有几个真正能完全懂得的了。读《诗经》如果没有注释,将是寸步难行。大多数说自己喜欢《诗经》的,只能够喜欢《蒹葭》、《关雎》等少数篇章中的少数句子罢了。真拿了“诗三百”让他读,可能只是如叶公老龙般束之高阁了。她边读边解,文字如那四言诗一样,让人摇旌以梦,于是,油然而生敬佩之情。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就是中国诗可抒不平之怨,可达社会之用,可寄山水之情的思想源头。因为有了诗教,我们可以不求诸宗教的迷狂而自有生命的皈依与安逸。读诗、诵诗、解诗是我们优秀的传统。诗歌塑造了我们的诗心。但诗史三千年,多数诗歌都因年代久远而与我们的生活隔膜起来,除了极少数外,我们读诗都需要借助参考书。通过参考书我们了解字义、词义、背景等等。但参考书纷繁多样,注释也常歧义多出。除开这些不讲,光是训诂考据也要消耗太多精力,必然破坏读诗的整体美感,等到弄懂诗中的字义词义,再去欣赏,已经没有更多的心力了。

  安意如这本也是读诗的参考书,但不是注释书。“沉吟”,不是朗读,不是歌唱,而是用心去读,用心去感应。感应诗歌、感应诗人、感应诗心。安意如还是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不是学问家,但她懂诗。因为她懂人,更懂得诗人。诗人都是真性情的自在人,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诗人都是怪人,他们不通人情事故,癫痫痴狂,常常与人格格不入。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安意如就是其中的“知我者”,是可以和古今诗人心灵相通的人。因为她自己同样拥有一颗诗心。同时她也是伶俐的人,她能抓住她感应的一切,用她清丽的文字表达出来。她读诗,但又不拘泥于诗,她首先着眼于弄懂诗人。她先看诗人的时代背景,再看他们的俯仰沉浮,还看他们的生活交游。她透过诗文体味诗的境界,掌握诗人的典故,了解诗人的生活,然后再从小处入手,以小说家的想象力和诗人的敏锐,写出了这些既有严谨的史实,也有精辟的论述,还有的圆通故事的美丽诗话,让时代久远的汉字再现还原了诗情、诗景、诗事、诗史,历历在目,玲珑精致。

  她解曹操的《短歌行》中写道:“青青子衿”二句直用《子衿》的原句,一字不变,意喻却变得深远。连境界也由最初的男女之爱变得广袤高远。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固然是直接比喻了对贤才的思念;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所省掉的两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他用一种委婉含蓄的方法来提醒那些“贤才”:“我纵然求才若渴,然而事实上天下之大,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找你们,就算我没有去找你们,你们为什么不主动来投奔我呢?”经她这样对比提醒,曹操就不单是简单的深沉、含蓄,同时他那海纳百川的帝王气概也栩栩如生了。她写秦观道: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少游这个人,应是青衫磊落,茕然独立于花廊下,抬头看着楼上的爱人,脸上有阳光阴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眉间的愁绪,是他爱的某个女子也抹不平的。他骨子里是凄婉的,连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过尽飞鸿字字愁”,比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还要幽邃深长的思意,稀贵而真诚,所以隔了千年看去仍是动人。有了这样一个秦观,我们再去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又是怎样的哀婉悲切呢?她解柳永: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无分文,但他的死却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相传柳永死时,“葬资竟无所出”,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没有入“吊柳会”、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并形成一种风俗,一直持续到宋室南渡。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他写出的流传千古的名句,深情宛然可绘。草色烟光残照里,我遇上柳七,也会备下清酒佳肴,共他浅斟低吟,不会让他一人把栏杆拍遍,感叹无言谁会凭栏意。这样被我们常常定格为溺于酒色的柳三变是不是会让更加意味深长呢?

  我想,安意如的方法定然会让一些学问家不以为然,但我以为这的确是读懂诗词、理解诗人的捷径,因为诗本身应当是生活中的最真,功夫自然应当是在诗外的,而不仅仅中文字之中。

  是为序。

  九思